“鱼戏莲”,建康西口市中,这些日新开的酒肆。

    此时此刻,酒肆中正上演着汉乐府《江南可采莲》的故事。

    戏到深处,饰演采莲女的木偶瞬间一个转身,立刻从娇羞的模样“变脸”成了悲愤的面容,一阵热烈的叫好声猛地从酒肆中爆发出来。

    角落里,陈庆之独自占了一桌,一身白袍,一只脚垫在八仙凳上,随着众人鼓了股掌,心思却从来都没在那木偶上。

    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细细聆听着旁桌一对锦衣男子的交谈,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他在酒肆中已经等了许久,如同赌色子,此时到了揭盅的时候。

    “崔兄,这一趟可是值得?”

    “值得,值得。我离开不过数月,没曾想西口竟然开了这样的酒肆。这木偶绝对算是天下无双了,当浮一大白!”

    两个锦衣男子,一人乌衣长袍,一人戎装却卸了铠甲,好似刚从战场回来。

    乌衣男子自得道:“崔兄,不知道吧?这百戏偶来历可不小,据说是现在那所谓的北魏丞相刻的。”

    “竟然是江思远那个老匹夫!”

    “那江思远自然是老匹夫,”乌衣男子扬了扬眉毛,嘴角露出一丝贱笑,“不过,这可不仅仅是我说的惊喜。”

    “哦?那是……”

    陈庆之此时高声接过话茬:“江丞相是老匹夫,那你俩又算什么东西?”

    嘈杂的酒馆中,顿时一阵寂静。

    乌衣男子抬眼看去,见是一个不认识的白袍青年口出狂言,脸色立马黑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愤而起身,喝道:“大胆!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陈庆之背过头去,不去看他,扶了扶手中的白瓷杯,慢悠悠道:“自是不知。我只是知道,江丞相出山后,谏使北主迁都洛阳,鲜卑拓跋氏也成了今日的元氏。江丞相要是老匹夫,你俩又算什么?”

    见陈庆之又讽刺了一遍,男子顿时怒不可遏,刚要发火,却被叫做崔兄的男人轻轻按了下去。那人脸上同样有着愠色,不过仍是装着世家子的那份大气,不愉道:“身为汉人,却当了鲜卑的走狗,叫一声老匹夫,已经是给了他几分颜面!”

    “是吗?”

    陈庆之转过身,双目直视他俩,正色道:“若无江思远,中原各地烽火仍不绝。汉人在胡人眼中仍是放养的双脚羊,饿了就吃,妇孺幼弱皆可食用,而青壮要么饿死于劳役要么成了战场上的炮灰。”

    嘴角扬了下,接着道:“而现在,汉人在胡廷至少也有了立锥之地,可为官,可为将,甚至可为王师。北主还敕令鲜卑与汉家联姻,江丞相之功,岂止活百万人而已?”

    三人的争端引得酒肆中人人偷目相望,只有那屏风后的匠人似乎还不知晓,犹自在表演着曲目。

    那人听这一席话,感受到周遭人的目光,面上的愠色更浓了,虽然觉得白袍青年的话有些道理,仍然强辩道:“若非这等卖国求荣的奸贼,我南齐早就一统天下,远驱鞑虏,胡人焉配与我汉家联姻!他江思远又何来功德?”

    “是啊是啊……”

    “若非这卖国求荣之辈……”周遭人听了,顿时感同身受,应附之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

    陈庆之大笑三声,猛地将白瓷杯投掷于地。

    随着瓷杯的碎裂声,他起身环顾四周,大声清喝了起来。

    “我听闻江丞相定岐州之时,抽刀刺山,刀尽而不能拔。修水利治黄河,载天文测明历,通音律,善操琴吟唱,书画更是高超。”

    “这样的全才,尚且只能北上,尽全力为我汉人在北国留下一席之地。而像你们这般碌碌无为,连看个傀儡戏都要骂骂北国的人,南齐还想一统天下?”

    听到这话,周遭人虽然都多有恼怒,纷纷起身,可谁也不觉得自己比江丞相要强,又羞恼的坐了下去。

    乌衣男子早就不耐烦了,见身边那人一下子接不上话茬,立马起身站了起来,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位可是当今冠军将军崔慧景之子崔觉!”

    看到周遭众人惊羡的目光,傲然道:“如今崔将军正率我南齐将士攻打北魏,北魏诸将连战连败,已被围于马圈城,我大齐平定天下就在今朝!崔将军虎父无犬子,崔公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岂是你一个无名之辈可以忘加评议的?”

    崔觉本不想暴露,见乌衣男子漏了底细,只能肘了肘他,略作矜持道:“不敢当不敢当,相比于谢家大公子,我崔家只是小门楣罢了!”

    “竟然是谢家和崔家的公子!”

    “了不得啊,了不得!”

    周遭人等若有所闻,纷纷起身遥遥欠了下身。有不曾知晓的,立马被周边的人翻了几个大白眼。

    毕竟崔谢两家是大姓,至西汉以来一直是名门望族。不说谢家乃是千年世家,光光如今有着“冠军将军”的崔家,就是了不得的门阀。

    “呀呀呀!原来是贵公子临门,小的不曾远迎,有所怠慢之处万望海涵呀!”大堂上闹得沸沸扬扬,掌柜的早就在一边偷偷听了许久,这会却好像刚刚知晓一般,从柜台后面奔行了出来,对着两人鞠了一大躬。

    崔觉施施然接受了一拜,依旧直视着白袍青年。

    照着平常的情形,这会该是白袍青年请罪的时候了,毕竟狂徒何处都有,敢当得权贵还狂言无忌的,不是死了就是死了。

    想来一般人都会懂得分寸。

    然而事情的发展没有按照崔觉的臆想,陈庆之慢悠悠的重新坐了下来,变魔术般的又掏出了一个白瓷杯,斟满后独自酌了起来。

    谢特附到崔觉耳边,对着他悄然道:“这人想必是刚刚冲撞了我等,现在没了面皮,看我去耍弄耍弄他!”

    说完,谢特过到陈庆之的桌边,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怎么,刚才不是还伶牙利嘴的,这会不会说话了?”

    “彼人话已说完,还要说甚?”

    “你不是说我等碌碌无为,大齐统一天下是为妄想吗?如今天子刚刚即位,改元永元,取自西汉永元年间,北灭匈奴之意。就凭你刚刚的话,我等就可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这话茬陈庆之自然不会接,他原本的目的就不在此,心中转悠了片刻,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再次斟了一杯,拿眼撇了下崔觉,慢条斯理道:“我听闻,北魏困在马圈已经四十余日了?”

    “正是!”崔觉也坐了过来,挥挥手遣去了掌柜,一脸的傲然,“魏狗在马圈早已粮尽食绝,饥疲之下,生食死人肉和烂树皮,城池旦夕可破!”

    掌柜见他们还算心平气和,也就知趣的走开,刚要叫过杂役拾掇陈庆之弄碎的瓷杯,却惊讶的发现,哪里还有白瓷杯的影子?

    “明明刚才还听到碎裂声?”

    掌柜的疑惑的皱了皱眉,又想起白袍青年的手段,也就恍然般的走远了。

    而周遭人中,几乎谁都不曾发现这点小事,就连崔谢两人离的如此近,都未曾察觉,只有近着柜台的一个壮汉,把这一切瞧在了眼中。

    “哦。崔公子倒是晓得各种细节,却不知是否刚从前线回来呢?”

    陈庆之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我听闻崔大公子在这次北伐军中担任什么来着?什么长什么校尉,哎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呀。总之,不知为何崔公子就回了建康,还跑到西口这个繁华市场,真是其勇……可嘉啊!”

    “是长水校尉!”

    谢特不自觉的接了一句,被崔觉狠狠的瞪了一眼。

    崔觉顿觉恼怒,陈庆之那一句其勇可嘉特意咬重了“其勇”两字,还拖长了音,谢特个不学无术的傻子居然还接口。

    那白袍青年看上去年方二十,年纪大个蛋啊。

    “少说那无用的!刚还说我等碌碌无为,岔开话来又算什么?”

    “哦……我只是陈述些事实罢了!”

    陈庆之本不打算在这事上大做文章,只是借机敲打下他们的气焰,为的正是后边的话。

    “我听兵法有云,倍则分之,十则围之。马圈城中魏军有两万许,崔将军领了不到四万齐军就将他们围到了要生食人肉的地步,真是旷古之帅才啊!”

    “那还用说,崔叔叔用兵之神可是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所懂的?”

    谢特没有听懂陈庆之话中的意味,不假思索的赞道,可崔觉却渐渐皱起了眉。

    陈庆之笑了笑,用手沾了沾杯中清酒,在紫檀色的八仙桌上画了几下,顿现两个小圆,道:“这是马圈,这,是我军。”

    崔觉有些不明所以,却见陈庆之并未有任何停顿,又在两个圆的不远处,重新画了两个圆。

    “这是顺阳,而这则是梁城。”

    接着,陈庆之又马圈的位置画了两条横线穿插到了另外两个圆。

    “我军所用辎重,全都要从汉江过,现在是春夏相交时节,江水不过半,”接着,轻轻的把白瓷杯放在了丹江与汉江的交接之处。

    “这儿叫均口。就算我军破了马圈,那么势必要攻向顺阳。如果北魏大军到了梁城,增援顺阳,堵住了这里,崔大公子,你看局面会有什么变化呢?”

    崔觉刚开始不知道陈庆之神神叨叨在干啥,画到顺阳的时候渐渐放大了眼瞳,等到最后这酒杯放上去之后,猛地大惊失色,喃喃道:“如果均口被断,粮草辎重无以为继,我军将退路全无。”

    猛地站起身来,惊悚道:“十死无生!”

    “梁城和顺阳不是没多少魏兵吗?崔兄,你别自己吓自己,狂徒乱语你还当真?”谢特并非完全的二世祖,闻言安慰崔觉。

    “谢公子倒是大才,所以我才说崔将军围马圈正是神来之笔,四万围二万,啧啧!”

    “少他妈大放厥词,这都是你猜的!”

    谢特一把掀翻了桌子,对着陈庆之跳脚高喊。

    他又不是真傻,哪里听不出来反讽之意,气的连王谢世家子的雍容都不再端持了。

    “是也不是,虚虚实实,谁知道呢?”

    陈庆之挥了挥手,又将清酒倒入瓷杯中,悠然喝了一口。

    而崔觉死死盯着酒杯,就好像那就是均口一般,活生生被白袍青年喝进了嘴中,若有死气的低声对谢特道:“你不知晓,如果破了马圈,父亲一定会攻打顺阳,这条军略我在回来前就知道了。”

    谢特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酒肆里突然“哐当”的发出一阵杂音,却是饰演旁奏的木偶,突然掉落了铜拔。

    静默片刻,一个女子款款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如同画中仙一般。明明木偶都停止了动作,众人似乎仍然听得仙音渺渺。

    女子步步细碎,白玉凝脂,一双小脚如同三寸金莲,着了一身青素的绫纱,缓缓来到三人面前。

    “陈公子,又要劳烦您了。”

    直到女子温婉的话语传来,众才回过神来,唯有崔觉深深皱着眉头,而陈庆之则是从女子出来的时候,就一直紧紧盯着她手的手。

    那双洁白如玉的手。

    “这个不太好修啊,”陈庆之揉了揉太阳穴,接过铜偶,手中一沉,龇牙道:“而且太沉!潘娘子,你好大气力!”

    百戏木偶虽是铜制,不过大小也就一尺不到,撑死不过十数斤,寻常小儿也能提之奔跑,更何况一个堂堂男儿。

    听到陈庆之这话,周遭人纷纷笑出声,谢特更是捂着肚子一阵嘲笑。

    潘玉儿拿袖子半掩面,轻笑道:“这话也只有陈公子说得出口了。”

    陈庆之对着谢特眨了眨眼,笑道:“有何不可,男儿经纬天下,要气力何用,又不是匹夫。你说是吧,谢公子?”

    “你!”

    谢特本来正笑的欢畅,徒然听到陈庆之讽刺他他,皮笑肉不笑的僵在了那儿。

    想要狠狠教训他一顿,又怕在潘玉儿面前失了礼数,见崔觉还在苦苦思索,愤愤的撞了撞他肩膀,恨恨道:“看看,这才是我说的惊喜!”

    崔觉却好像刚刚回过神来,刚要说话,却见陈庆之有些吃力的抱着铜偶,已经快走到了门口,急奔过去,忙道:“兄台这是要走?”

    潘玉儿也揶揄道:“陈公子今日回得有些急了吧?”

    “今日不知怎么,感觉这鱼戏莲的水有些浑,头昏脑涨的,哎,还是回家修修这铜人去。”

    “兄台,请留步”

    崔觉明知陈庆之是在讽刺自己,仍是疾步到了他身前,深深拜下去道:“兄台既然如此笃定马圈是一个局,可曾有回天之策?”

    “均口若断,必成绝死之局。”

    见崔觉面如死灰,陈庆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缓了缓脚步,随口道:“不过均口以南,均水西岸有座鹰子山,若筑工事接应,背水一战,也许能够九死一生也说不定呢?”

    崔觉听得此言,深深拜了下去,前倨后恭之态毕现。

    “我父若生还,崔觉必登门拜谢,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匠人陈庆之。”

    一身白袍笑了笑,绕开崔觉,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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