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事,对福州,乃至整个福建路的府军将士,也是一次不错的历练。”须眉皆白的王直站立在小船的船首,船身摇晃的厉害,王直却是纹丝不动,曾经纵横七海,在南洋,倭国,乃至天方,泰西都赫赫有名的海盗王者,眼前的这一点小浪花根本不足撼动他的身形。然而此时此刻,看到海上营救的情形时,这个曾经的王者也是颇为动容,甚至眼角隐隐有泪花浮现。
    “便是老夫也是如此……”王直喃喃的道:“从未见过,这么多南方人这么舍生忘死的去救北人。”
    “节帅此前也做了很多了。”徐子先微笑着道:“怎可抱残守缺,真的为民间的愚夫所困,什么南北之争,我等俱是华夏人,口音不同,传承相同,文明相同,守望相助,真正困难之时,一致对外才是。”
    徐子先又道:“不过我也满意眼前之事,水手,水师,府军将士,武官,乃至海商,所有人都亲眼见得眼前这一切,再面对胡骑压迫,这种事比我说一万次还要管用的多,这是一颗种子,算是真正埋了下去,将来会有大收获!”
    如何在南方人心里营造同仇敌忾的心理,这是徐子先向来头疼之事。胡骑凶残,现在残害的是北人,南人毫无感觉。
    但难道真的要等胡骑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时,才激起南人的反抗和同仇敌忾的心理?这样未免太晚了一些,也太得不偿失。
    眼前之事,过万水师官兵和府军,大量的平民水手和海商参加,看到禁军将士并参加营救,府军官兵直面胡骑,这是一次难得的考验,也是一次极为重要和难得的经验。
    从此之后,南人,特别是幕府上下,将不再视北方之事为无关之事,此次北上之后,北方的东胡威胁将会如巨石一般压在众人心头,也只有这样的压力在上,徐子先的诸多举措才会顺利推行开去。
    所以此次北上,对徐子先来说是势在必行,也是相当合算的一次行动。
    “现在看董瑞祥和李星五的……”王直道:“若能阻住胡骑,托到下午黄昏时便无事,算是用最小的代价将这事做下来了。”
    “无需这么想。”徐子先神情肃然的道:“凡事未做之前就想用最小代价,则必定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做之前,就想着出尽全力,付出最大代价,反而会比预料的要轻省的多。”
    王直扭头看了徐子先一眼,喟然一叹,他已经知道,自己与眼前的这后生相差实在太远,自己的想法是跟不上眼前这青年亲王了。
    两人不复多语,看岸上情形。
    第二轮的小船已经陆续返回,更多的禁军将士爬上小船,有了上一拨的经验,这一次虽忙不乱,上船的人居然更多。海边和海里的禁军将士看起来稀薄的多,士气也高起来,很多人主动搀扶身边的同伴,有更多的人看向岳峙和府军的阵列,希望胡骑不要过来,也有一些尚有气力的禁军将士,在高声替岳峙和府军将士们喊话助威。
    原本在十里开外的胡骑,渐渐迫近过来,在小船返回开始第二轮运人的时候抵近了一半距离,相差不到六里地了。
    这是辽西海边,远处是绵延不断的大山,海边却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原,此时并无人耕作,当然也没有村落,有一些稀疏的林地,并不会影响骑兵的奔驰和行进。
    可以看到胡骑主力后陆续还是有一些骑兵飞驰而出,数量是从几骑到十余骑差不多,有一些狼狈而出的禁军将士,他们的运道就不太好了,被胡骑飞速追上,直接射杀或斫斩而死。
    在更远处,还是能看到一些迂回绕道的禁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情形,并没有直接往海边这边来,而是继续向前,希望能从远方绕道海边。
    至于直接去榆关,只要没有傻到家的都不会如此选择,距离榆关最少还有一百五十里,足够被追上来的胡骑砍死十回了。
    府军将士已经列阵顿兵,严阵以待。
    盾手居前,长矟居中,弓手居两翼侧后,标准的魏军野外遇敌的阵列阵形。
    当然若是敌人过多,那便可能是不同的阵列,方阵,圆阵,方圆阵,很多固守的阵列,因地制宜,比如矟手,盾手,弓手夹杂相列,层层叠叠防御,若是有丘陵山地,则层层向上,将领居中调度,没有十倍之敌,很难正面攻破。
    眼前的阵列就是普通的方阵,因为敌骑不过千骑,还不需要摆出真正的固守阵法出来。
    胡骑迫近,李星五,董瑞祥脸上都相当沉稳,甚至没有发布什么新的军令,新军将士略有骚动和不安,但主将的镇定又给了他们力量,几个月的训练显示出成果,加上在中部和北部剿灭生事土著,也算有少量的实战经验,将士们尽管内心略觉慌乱,最少阵列上看起来严整依旧,没有丝毫的破绽。
    李星五和董瑞祥也是有一种感觉,三千府军对一千胡骑,当然不敢言胜,但以府军的体系来说,三千府军也绝不会没有一战之力,更加不会一触即溃!
    蔡佑亦在阵列之中,他的身边前后左右,有闽人,荆北人,荆南人,江西人,浙江人,当然是闽人为多,但各种中人也是并不少。
    这其中相当的武官,都是出身建州矿工,他们强悍,坚韧,团结,知道遵守军令军纪的重要性,加上矿工有很多识字的,这使得他们在进入府军中之中提拔的相当快,蔡佑已经任都头,郭奴儿等伙伴,有的是队官,有的是哨官级别,升的也并不慢。
    新军将士,闽人还是在七成左右,但武官之中,外路的人,如蔡佑这样的荆南人已经占到四成左右了。
    蔡佑对自己的官职位置,薪俸待遇,还有日常的生活都是无比的满意。
    新军将士的家小,一般不是就地安置,而是多半安置在东藩这样的大后方。
    由于水师的强大,安置在东藩可以使所有将士都没有后顾之忧,最少蔡佑是相当满意这样的安排。
    家属有分地,宅邸,加上日常的供给由军政司负责,当然很多东西也不是白给,需要从薪饷中扣除,但最多也就是成本价,所以说起来还算是福利。
    再加上薪俸优裕,还有很多贴补奖励,蔡佑当初在矿上时收入不菲,但生活成本重,开支也大,也是拿命来搏钱,现在收入增入了好几倍,却不需要天天下矿拼命,无非是每天训练出些汗,打仗的时候需要拼命,他感觉这一次加入府军是自己一生中最为正确的决断,再英明也没有了。
    建州矿工,入贼伙附逆的当然是被押到中部强行挖矿去了,赎罪之后再考虑其它事。而如蔡佑这样,前前后后加入府军的也有好几万人,每个人都各有际遇,但蔡佑和很多人谈过,众人对秦王,对幕府,对府军这个团体已经有着相当的认同感。矿工守纪,但流动性向来很强,不会有哪个矿工一直跟着某个东主干活,毕竟在这个年头敢离乡千里出门讨活的汉子,胆气都是远超常人,他们也不会愿受到拘束,一言不合就求去的倔脾气也是不小。只有同乡同村同宗的矿工,彼此才会真正交心和照应彼此,因为人离乡贱,不抱团,不顾乡里宗族,自己再能也走不长久。
    蔡佑能带着人从建州逃到东藩,伙伴们彼此不离不弃,主要原因便是其中有相当多的同族,大半的人都是同乡。
    而到了此时此刻,蔡佑惊奇的发现,他的同党,同族,已经完全的融入了到府军这个团体之中,就如水滴落入大海,再难分彼此。
    府军的日常生活,训练,执行任务,还有各种福利,当然也有最终的抚恤,这一切都成了强力的粉碎机,任何在早期还心有疑虑的人,在府军团体中超过三个月就很难有别的想法了。
    此时此刻,大敌当前,新军将士们看向将旗,同时也是将目光投注到彼此身上。
    那些熟悉的面孔,强壮的躯体,坚固的铠甲,锐利的兵器,沉重的呼吸,一样凝重的表情,但也同样坚定的步伐,所有人都感觉到身边有着彪悍强壮的伙伴,哪怕不为世间任何事情,光是为了身边的同伴,蔡佑感觉自己也不会后退半步!
    在胡骑迫近到三里左右时,所有人都知道骑兵提速冲击只是顷刻间事,府军在福州等地训练时,步骑兵和弓兵,炮兵协调训练已经是相当正常的科目,骑兵的突袭,速度,转进的灵活,切入的突然,都给蔡佑等步兵武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秦王殿下的说法,没有更强力的武器之前,哪怕是炮兵也不及骑兵,骑兵才是当之无愧的战场之王!
    胡骑只千余,拉开骑阵阵列之后却是给人超过步卒万人的庞大压力,府军将士就算是新军也是经历过世间最艰苦的训练,各种科目对抗演练都相当困苦,能在府军中坚持下来的都是世间第一等的好汉子,就算这些好汉子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敌骑不过千余,给他们的压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这一仗也是给了很多过于骄傲的府军军官们一次深刻的提醒,不论如何,这世间并非只有秦王府军,在北方,有更加凶恶和强大的敌人。
    一个靠近蔡佑的府军军官,此时亦是由衷而语道:“骑兵之威果然令人震慑,奇怪,和福州的骑营演练之时,却是无有这种感觉。”
    “感觉,你说的对头了。”蔡佑咧嘴一笑,这个粗壮高大,犹如巨猿般的汉子手按横刀而立,普通人用起来合手的横刀,在他手里如玩具一般。笑了一笑,蔡佑才接着道:“演练毕竟是演练,没有那种敌意,没有厮杀的劲头,没有丧命的风险,就没有眼前的这种压力和轻微的胆怯!”
    四周的人都在轻轻点头,确实如此。骑兵和步兵演练也是有阵亡的指标,只要不出现计划之外的意外情况导致的死伤,每次演练有人受伤,甚至是重伤死亡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马蹄翻飞往前疾冲演练破阵,若无死伤意外便不是演练了。
    但只有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着敌骑的威胁,有着全军覆没,全体阵亡的威胁时,各人才会感觉到真正的紧张,那种威胁,胡骑的一举一动,都被所有将士死死盯着,因为众人知道,敌人的下一步动作,足以决定在场诸多同袍包括自己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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