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山脚下,一条长长的山道蜿蜒而上,似与天边的流云连成了一体。
    一骑雄健飞踏而来,于山道前住停,马儿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
    马上的那名骑士俊朗而挺拔,勒马回身朝后面望去,有数骑前后错落而来。
    他的眼光,却只落在最后面那一位,身着金白色胡服的骑士身上。
    “思宁骑术精湛,从不输我。为何今日,这么慢?”
    “竟连李泌的毛驴,也没能跑得过。”
    片刻后,随行护卫陆续赶到。李泌也抵至山道前,翻身下了驴。
    “建宁王殿下,从这里开始,我们只好牵着座骑往上走了。”李泌说道。
    “我不用。”李倓笑道,“我这宝驹儿可不是你的毛驴,休说是区区山道,就是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
    李泌笑了一笑,回头看向和政郡主,“郡主的座骑,也能么?”
    “按理说……能。”李谈道。
    二人等了好一阵,和政郡主才与她的心腹侍婢伊云,二人不紧不慢的停在了李倓等人面前。
    “思宁,可是身体不适?”李倓问道。
    和政郡主微笑的摇了摇头,“三哥,我想好了。我还是,不上山去了。”
    李倓一皱眉,“我在家中就已劝了你多时,都已到了这里,你又要改变主意吗?”
    “我思之再三,还是不见为妙。”和政郡主道,“还请三哥,莫要再勉强于我。”
    “……”李倓咬了咬牙,神情郁闷的皱眉沉思了片刻,突然一扬马鞭指向婢女伊云,“嚼舌贱婢,好不令人厌恶!”
    伊云吓得浑身发抖,慌忙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殿下恕罪!”
    建宁王李倓罕有的生气,两步踏上前去,挥起鞭子就对着伊云的后背猛抽了两鞭。
    打得伊云浑身抽搐,却不敢叫嚷。
    和政郡主心惊肉跳的眼皮连眨,却也是一声未吭。
    常言道打狗欺主,换作是别的人如此欺负自己的心腹侍婢,和政郡主肯定会不依不挠。但对方是建宁王,他既是自己的兄长也是家中颇有地位的男丁。他动了怒气非要收拾一下伊云这个奴婢,和政郡主根本无话可说。
    “你这贱婢,给我听好!”建宁王李倓抽了两鞭,仍不解恨,“再敢拿捕风捉影在郡主面前胡乱嚼舌,我打断你双腿,把你扔到山中喂狼!”
    伊云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道:“婢子知罪!婢子再也不敢了!殿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三哥……算了。”和政郡主小声的道,“其实,她也没说什么。”
    建宁王李倓更加火大了,大声咆哮道:“怎么,我连教训一个奴婢的资格都没有了吗?谁叫你自己御下不严,惯出了她这一张惹是生非的破嘴。现在我替你管教一下,不行吗?”
    “行,可以。”和政郡主苦笑不已,轻叹了一声,说道:“三哥,我不愿上山,是有别的原因。你就不要拿伊云撒气……”
    话没说完,建宁王李倓又狠狠的抽了伊云两鞭,然后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和政郡主。
    和政郡主抿紧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李泌连忙走到建宁王李倓身边,笑呵呵的拉他走向另一旁,说道:“今日天干物燥,容易肝火上扬。稍后上了山,待我煮一盅清心养生茶,为殿下去一去心头燥火。”
    建宁王李倓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动作轻盈而迅速的跳上马鞍,用力的挥挥一抽。
    马儿负痛长嘶,载着建宁王李倓,踩着曲折陡峭的山路,一骑绝尘而去。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长吁了一口气。
    伊云这时,终于放胆哭出了声来。
    和政郡主连忙将她扶了起来,“疼吗?”
    “不疼……呜呜……”
    李泌走到和政郡主面前,“郡主,这是怎么回事?建宁王展下一向宽宏大量,温文尔雅。今日为何如此暴躁不安,还当众鞭笞起来?”
    “都怪我,是我多嘴多事……”伊云小声的哭诉。
    “你去一旁歇着。”和政郡主道。
    伊云应了喏,走了一旁去自顾收拾去了。
    和政郡主与李泌走到了一旁,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位随从,小声说道:“那一日,伊云在西市的香粉铺子里,刚好遇到王烁陪一位姑娘买香。看样子,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伊云回来之后,忙不迭的就向我汇报。不料,刚好就被建宁王撞着了。”
    “原来如此。”李泌点了点头,“那姑娘何许人?”
    “朔方大将郭子仪之女,郭柔。据说,她从小与王烁青梅竹马。”和政郡主淡淡一笑,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在意。反倒是建宁王将它放在了心上。他当时就骂了伊云,搬弄事非挑拨离间。”
    李泌笑了一笑,“建宁王殿下大气磊落的性子,想必最是见不得这种事情。”
    “是啊!”和政郡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刚好近两日他总是在挨父亲的骂,心中十分的窝火。我今日又百般推辞,不肯上山去见王烁,惹得他心头火起。这不……你也看到了。”
    “话说回来。”李泌问道,“郡主殿下,为何不肯去见王烁了?”
    和政郡主轻轻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不再相见,彼此都好。”
    “何意?”李泌问道。
    “非要问得这以清楚么?”和政郡主微微一苦笑,“长源,以往你不这么笨的。”
    “长源向来不通人情世故,郡主莫非才知道么?”李泌笑了一笑,“所以,还请郡主指教。”
    和政郡主当然知道李泌是想从这里讨得一个准信,或者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好去向王烁回话。不然依着王烁的性子,恐怕也会不依不挠。
    “东宫太子与边将王忠嗣,不能联姻。”和政郡主说道,“长源,这话没错吧?”
    “没有错。”李泌点头,“从一开始,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既然你们两人已经走得这么近了,又硬生生的分开,不觉有掩耳盗铃之嫌么?”
    “我没想掩耳盗铃,我是真要一刀两断。”和政郡主道,“悬崖勒马,现在还不算迟。”
    “为什么?”
    “……”和政郡主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去,说道:“我可以不说么?”
    李泌眨了眨眼睛,“原谅李泌是一个很笨的人,我想不到理由,无法向王烁交差。他可是一个力能搏虎的猛将,李泌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他逮住我不放,一不留神将我拧死了,如何是好?”
    和政郡主不禁低笑了一声,连忙自己掩了掩嘴,说道:“长源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宗圣宫约好,一起去往玉真公主别馆游玩,王烁突然离去的事情么?”
    “记得。”
    “随后,他就陪郭柔去逛西市了。”
    李泌皱了皱眉,“看来,郡主还是在意了。”
    “我并非此意。”和政郡主说道,“从这件事情不难看出,王烁也是有意想要淡化我与他之间的交情。他在主动疏远于我。”
    李泌微微一惊,“这……怎么可能?”
    “事实远比猜测,更有说服力。”和政郡主说道,“无论这是不是王烁主动愿意的,事实就是事实。并且我认为,他这么做,是对的!”
    “对……的……?”李泌简直愕然。
    “没错,他是对的。”和政郡主转过身来看着李泌,认真的说道,“起初我确实有些不悦。但事后冷静思考,他这么做,的确是对的。”
    他叹了一口气,直摇头,“男女之事,真是太令人费解了!这可比《易经》,还要难懂百倍不止!”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直接跟他说……”和政郡主深呼吸了一口,说道,“莫要再以思宁为念,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什么,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娶妻成家,纳妾生子,忠孝君父,尽忠职守。”
    李泌皱了皱眉,“让仪王李璲去作媒,真是郡主怂恿的?”
    和政郡主沉默了片刻,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何解?”
    和政郡主说道:“虽是一母同胞,但仪王与荣王、庆王不同。后者野心勃勃,仪王一向反对他们痴心妄想。”
    李泌的眼睛一亮,“这是天罚者一案,给郡主的启示么?”
    “没错。”和政郡主说道,“曾经我也以为,仪王是天罚者的幕后黑手之一。后来我发现,他不是。他非但没有参与,还曾经竭力的阻止他的两位兄长这么做。为了避免仪王李璲去告密,庆王还曾经将他软禁在自己府上多日。直到圣人驾临,才将他放了出来。”
    李泌微微一惊,“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令人意外!”
    “不久前,仪王私下密会于我,告诉我一件事情。”和政郡主四下张望了几眼,确定没有闲杂耳目,这才小声说道:“他估计,荣王与李林甫会拿我与王烁作文章,再度发起,针对东宫与王忠嗣的攻击。”
    “果然……”李泌闷哼了一声,咬牙,摇头。
    和政郡主看着李泌微然一笑,“你这个最爱装蒜的小牛鼻子,早就猜到了其中的原由,对不对?”
    “这并不重要。”李泌道,“再合理的猜测,也不能当作事实。”
    和政郡主点了点头,说道:“仪王既不想害了东宫或者害了我,也不希望自己的两位兄长越陷越深,越错越狠。所以他很纠结,很为难。于是才会私会于我,找我一起商量对策。”
    李泌道:“于是郡主就想出了一条妙计,让王烁早点定婚成亲?”
    “唯有如此,荣王与李林甫的阴谋,方能不攻自破。”和政郡主道,“并且那个作媒的人还是仪王李璲,这样就能对荣王与庆王,起到更多的警醒与敲打作用。一但他们做赋心虚,想必也会不再造次。”
    “想必?”李泌笑了一笑,“这种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往往并不可靠。”
    和政郡主眨了眨眼睛,“你有何高见?”
    “如果他们请到了圣人的旨意来赐婚。那么,旁人的作媒还能有效吗?”李泌道,“哪怕那个媒人,是一位亲王。”
    和政郡主眉头紧皱,“阴谋变成阳谋。的确,防不胜防。”
    “所以,在下认为。”李泌道,“面对敌人发起的攻势,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并且,郡主这样的逃避还将埋下许多的隐患。”
    “有何隐患?”和政郡主连忙问道,“还请长源赐教?”
    “不敢言教。”李泌说道,“郡主怕是忽略了王烁的个性。你叫他去相亲结婚,他就会当真依了你吗?如果肯依,他又何必再上终南山来,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那可是一个亲提双刀,只带二十几人就敢挥刀砍杀数百人的凶悍角色。岂是那般容易相与的?
    你躲起来不见他,当真就能躲得掉吗?你不和他当面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他会甘心吗?
    如果郡主一味躲避,迟早将要惹毛了他……到时,我真是担心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会把京城都翻个底朝天!”
    和政郡主微微一怔,小声说道:“我正准备带伊云他们,去洛阳的太子行宫小住一段时间……”
    “那么,洛阳可能就会底朝天。”李泌一本正经的说道,“如果郡主还打算换地方的话……”
    “罢了,你不必再说!”和政郡主都无语了,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我真是低估了你的口才,小牛鼻子。”
    “李泌不懂人情世故,口才亦是差到了极致,这早已是京城公认。”李泌仍是一本正经,如同一位老夫子正在讲课,“不如郡主还是上山,当面去和王烁把该说的话,都给说清楚吧?”
    “……”和政郡主依旧沉默,犹豫不决。
    李泌再道:“在我看来,建宁王英果非凡,和政郡主巾帼不让须眉,王烁勇而有谋,双刀起而底朝天……”
    “什么双刀?什么底朝天?”和政郡主真是被逗乐了,“长源,你一个清修道人怎么鬼话连篇?你究竟想说什么?”
    “请恕李泌不擅言辞,口才差劲……”李泌也笑了一笑,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这样的当世英杰、人中龙凤,哪能被一个小小的阴谋给吓倒?还能有什么问题,是你们三人合力,所不能解决的?”
    和政郡主笑了一笑,“真想不到,长源竟然也会拍马屁。”
    “不。我完全是,实话实说。”李泌仍是一本正经。
    “其实,你这个小牛鼻子,才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和政郡主轻吁了一口气,面露笑容,“你说得对,逃避的确是最差的办法。但凡什么问题,当面说清总是最好的。”
    李泌微然一笑,“郡主英明。”
    和政郡主却是摇了一下头,“感情问题除外。”
    李泌一怔,难道我全都白说了?
    和政郡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脸上也是稍稍一红,“小牛鼻子,实话跟你说。其实我是担心……我自己越陷越深!”
    李泌表情愕然,连连眨眼。
    满头雾水。
    这样的话题,显然是触及到了“神童”的知识盲点。
    “罢了!!”
    和政郡主深呼吸了一口,仰头,看向连接着云端的那条山道:“大不了,就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生死绝路吧?”
    “又何妨?!”
    “小鼻牛子,我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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