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和珅早在进宫前就已打好了腹稿,他丝毫没有迟疑地应道:“甘肃一省既然放开了捐监制度,像王亶望之流,为了能够尽快赚取更多的银子,他必然会设置出名目繁多的官职,以增加捐监的收入,这样一来,甘肃必然存在冗官的现象。在重惩之后,这一部分官位也应当裁撤掉。同时,排查各省官员的任命情况,若有冗官现象,且经查实没有贪腐情况的,也可以填补甘肃的缺。还有一部分留任京城的翰林,外放到甘肃历练也是可以的。往后数年间的科举选拔人数,也要依照甘肃的缺口进行调整。”

    弘历看着青年不假思索的模样,自然明白他定为这番说辞准备了许久。皇帝没有再动怒,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永璂?”

    和珅一愣,随即应道:“皇上,守成之君难为,太平盛世的另一面必然流弊滋生,王亶望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贪官,十二阿哥虽然不够圆融,但却足够犀利,可以说是王亶望等人的克星。”

    弘历闻言,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第八十一章

    皇帝做的决定,出乎了满朝文武的预料。原想着会提高量刑的贪腐银子数额,却没想到皇帝一道圣旨,将斩监候的数额卡死在一千两。

    甘肃一省原本气定神闲的官员们,顿时慌了手脚,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求得通融,又听闻京师派了阿桂到地方。一时间,阿桂府上的拜帖如雪片般络绎不绝。

    当刘墉将这样的情况告知和珅时,和珅缓缓地将那煮沸的茶水吹凉,笑道:“此番不仅甘肃,各地也应当消停不少。”

    刘墉点点头:“和大人,我听闻此番圣上还欲派一皇子到那甘肃去,查明实情后将王亶望等人押解进京,可是真的?”

    和珅端着茶碗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瞥了刘墉一眼:以刘墉的出身和资历,完全不需要如此低声下气地向自己打听这些消息。作为弘历颇为倚重的臣子,只要他自己端得稳,阿哥们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和珅望着刘墉探究的表情,心思微动:除非,是他自己动了结党的心思。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刘中堂,这去甘肃可是个苦差事,一路上车马劳顿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刘墉奇道:“得罪人?此话怎讲?”

    和珅将一口茶含入口中,待那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方才隐秘道:“刘中堂,您想想,此番去甘肃,为的是什么?”

    刘墉迟疑片刻,不甚确定地应道:“查贪?”

    和珅笑道:“正是。”

    见刘墉面露疑惑,和珅索性就挑明了说:“这阿哥到了甘肃,成千上万的官员眼睛就盯着他,查贪一事,若是草草了之,则不合圣意,若真的下狠劲儿查,且不说各省官员的心思,光是甘肃一地官员的手段,恐怕那养尊处优的阿哥就要吃上些亏。”

    刘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汤,和珅说的这些,他倒是从来未想过。

    “如此说来,这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和珅对刘墉这话不予置评,任他自己寻思去了。

    待刘墉走后,和珅看着那碗动也未动的茶汤,惋惜道:“可惜了,一碗好茶。”

    朝堂上的局势风云万变,十二阿哥的折子应了皇上的意思,这一消息很快传得阖宫上下都知道。一些历来做惯墙头草的官员,也有些举棋不定。但转念一想到十二阿哥的额娘,便又熄了投诚的心思。

    如今乌喇那拉氏当真成了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住所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冷宫。弘历仿佛将她忘却了一般,只是将她的金册金印收走了,留下时常哀声叹气的两名宫女伺候她。永璂又远在皇陵,对宫内乌喇那拉氏的处境根本顾及不上。所谓皇后,却过得连末等答应都不如。

    就在这时,八阿哥称病去朝,成了打破平静的一颗石子。和珅听着刘全眉飞色舞地八卦着这件事时,只觉得哭笑不得。

    就连和珅也不得不承认,刘墉的动作极快。和珅的原意只是想试一试刘墉投诚的对象,不想这么快,八阿哥便称病了。

    弘历对八阿哥的病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休养,但这宫里一年到头,就像是被煞气缠上了一般,八阿哥病后不久,皇贵妃也病倒了。魏佳氏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好,也不知是操劳太过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协理了六宫一段时间,便卧病在床。顺理成章地,当和珅在养心殿看到十五阿哥自请侍疾的折子时,也只是玩味地挑了挑眉,没有太多的惊讶。

    弘历盯着那折子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准了。原本说好要派往甘肃查案的皇子,转瞬间便剩下了十一阿哥永瑆。如果身在皇陵的永璂也被算在内的话,也不过就是两位皇子而已。

    十一阿哥永瑆,和珅在脑海中使劲地回想有关他的讯息,然而能想起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史书记载,永瑆酷爱舞文弄墨,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低,然而弘历却极不喜欢他身上的腐儒气质。加之他生母早逝,弘历素日里对儿子的关注也不多,因而父子关系十分冷淡。

    许是生母早逝的缘故,永瑆的性子孤傲冷僻,十分顽劣,且为人吝啬,怪癖不少。和珅心下感叹,也难怪弘历会那么稀罕十公主,如今想来,这阿哥格格之中,也只有她的性子,才最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能够给弘历的一腔父爱以回应。

    弘历犹豫许久,一支御笔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和珅回到府上时,却意外地看见刘全捧着个盒子,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看到和珅赶忙迎上来:“爷,方才成亲王府上来人了。”

    和珅一顿,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刘全答道:“奴才也觉着奇怪,按说这成亲王素日里和爷也没什么往来,今日忽然送了个礼盒给爷,说是请爷到成亲王府一叙。奴才一时好奇,就将这盒子打开看了。”刘全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和珅的表情,见他没有动怒,方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奴才还当他赏的是什么宝贝,打开里头就是几包茶叶,就这茶质,咱们府上平日喝的比它强上百倍。”刘全撅着嘴,像是十分不满成亲王的赏。

    和珅却蹙眉喝道:“告诉了你多少遍,隔墙有耳,你以为和府是密不透风的铁桶?谨言慎行我看你是永远都记不住。”

    刘全急了,辩白道:“爷,真的不是小的势利眼,奴才跟在爷身边这么久,爷又是个爱茶懂茶的,奴才愚钝,可好歹也在旁边听了两耳朵,这茶连奴才都看得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好茶,不信您看。”刘全说着,将那茶盒打开,和珅拈了两片茶叶,凑到鼻尖闻了闻,旋即皱起了眉头。

    刘全见他皱眉,顿时喜上眉梢道:“爷,您瞧,奴才没骗您吧,奴才不为别的,就说一句,堂堂王爷,哪有拿这样的茶叶赏人的,这不是侮辱人么!”

    和珅见刘全越说越起劲,怕他说出更多了不得的话来,及时制止道:“刘全,你要记住,这茶再差,也是主子赏的东西,就是今天成亲王赐我一个尿壶,我也得笑着接过来。”

    刘全被训得蔫蔫的,低声应道:“是。”

    和珅看他这样,也于心不忍,便放软了语气道:“不过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这茶确实连好茶也算不上。”

    刘全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典型,和珅应合一句,他便全然忘了方才的伤疤,起劲儿地附和道:“就是,奴才这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坊间都说成亲王吝啬,瞧这赏的东西,可不吝啬到家了么。”

    和珅心下烦乱,已经无暇再去制止刘全放肆的话语,他缓缓道:“不管他今日赏我的是什么,这王爷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停顿了片刻,和珅吩咐道:“刘全,备轿,去成亲王府。”

    和珅一路寻思着,王府很快就到了。王府的管家将和珅领到正厅,便急匆匆地往膳房去了。和珅见他这般急切的模样,顿时奇道:“这离饭点还有许久,管家为何如此匆忙?”

    那老管家苦了一张脸,叹息道:“大人,您有所不知,今日府里有匹马死了,王爷吩咐老奴,将那马的肉给烹成膳食,奴才这不赶着去烹马肉么。”

    饶是和珅比寻常人淡定,听到这样荒诞的事,也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问道:“难不成这马肉特别美味,王爷喜欢吃?”

    管家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哪能啊,大人您是不知道,咱们王爷哪儿都好,就是将那银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王爷这是舍不得那匹马,觉得那样扔了可惜了,变作肉食吃进肚里,还能顶几天饿。这不,王府接下来的几天饭食,便全是那马肉了。”

    和珅看着老管家一边摇头,一边匆匆离去的身影,一时失语。成亲王府的客厅,倒是十分风雅,墙上挂的都是永瑆自己所作的字画。

    和珅左右无事,便一幅幅地看了过去。忽然,他在一幅字前停住了,永瑆挟了福晋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专注盯着那幅字的和珅。

    和珅听到响动,也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就将他吓了一跳,永瑆贵为皇子,身上竟然穿着与管家一般的麻布粗衣,而站在他身边的嫡福晋,也是荆钗布裙,朴素地让身穿官服的和珅都汗颜。

    在和珅呆愣的时间里,永瑆的福晋已经极为熟悉地为和珅倒了茶,和珅赶忙接过来,却是更加如坐针毡。

    永瑆也看出了他的惊讶,浑不在意地解释道:“这府里的下人都被我遣走了,省得每日还要打赏,爷我自己的银子都不够花,哪有闲钱打赏他们啊。”

    和珅闻言,蓦地就想起永瑆今日赏自己的那盒茶,也不晓得这位爷在心里吐槽了自己多久。和珅僵笑道:“奴才愚钝,不知十一阿哥今日召奴才前来,所谓何事?”

    永瑆见他说起正事,也来了兴致,搓着手道:“和大人啊,你也瞧见了,我呢,除了福晋,算得上是孑然一身吧。可是我这刚出宫建府没多久,这花销巨大,内务府拨的银子也不剩多少了,虽说我这王府里的下人也都遣走了许多,可到底是不够花。”见和珅听得专注,永瑆便道:“我也不怕和你说些体己话,本王的母妃走得早,旁的阿哥都有母妃接济着些,可我什么都没有。”

    和珅盯着永瑆,沉声道:“王爷,有话就直说吧,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好!”永瑆一拍掌笑道:“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

    “原本我不该向你开这个口,我也知道,内务府的银库也不宽裕,和大人也很难做,只是这日子总是要过的,我也不瞒你,我有匹马得了瘟病死掉了,嘿,好家伙,我一点都不难过,这满满的一顿肉就来了啊,这一匹马,足够府里吃好几天啦。”

    和珅这回弄明白了,感情永瑆是向他借银子来了。和珅默不作声地瞧着永瑆,永瑆的眉眼酷似他的母妃,长得十分柔和清秀,乍一看上去,分明是个翩翩少年。

    可在和珅沉默着思索的这段时间里,永瑆也没有闲着,他忙着和身旁的福晋亲昵,当着和珅的面儿就搂抱到了一起。

    要是寻常人,可能就被冒犯了,然而和珅却轻声笑起来。他这一笑,让永瑆愣住了,奇怪道:“你笑什么?”

    和珅温声道:“我只是很难想象,能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写得那么好的人,会如坊间传言地那般吝啬。”

    永瑆的动作顿住了,他轻轻推开坐在他腿上的福晋,正色道:“和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珅笑道:“成亲王,俗话说字如其人,在奴才看来,您的字十分从容大度,绝不是吝啬小气的人。”

    永瑆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和珅会这么说,正失语间,忽然听到和珅道:“您要是不想去甘肃,大可直接和皇上说,又何必变着法儿让奴才厌恶您,继而在皇上面前说您的不是呢?”

    永瑆浑身一僵,他愕然地瞧着和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僵持了半晌,永瑆紧绷的腰背终于松了下来,就像泄了口气般,永瑆拍了拍福晋的手,示意她先行离去。

    他坐得端正了些,语气也不复方才的轻佻浪荡:“都说和大人有颗玲珑心,本王今日算是见识了。和大人也看见了,本王没有旁的爱好,就喜欢闲暇时写几幅字,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去甘肃是什么个情境,皇阿玛挑谁都可以,可这差事就是别落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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