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和珅意料的是,弘历并没有谅解永璂,和珅听着那一声声斥责,只觉得袖中的懿旨异常烫手。

    “永璂,你别忘了,是你竭力主张朕即刻回銮,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皇额娘也不会因为奔波劳累而……”

    弘历反复地拿话刺激永璂,希望他能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永璂只是垂着头,对所有的责备照单全收。

    在他身前跪着的两位嫔妃,谁都没有开口替他求情,还是永琰悄悄拉了拉永璂的放在身侧的手,示意他跪下。永璂瞟了他一眼,见永琰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了。他顺从地跪下,却觉得自己与身边一圈跪着的人格格不入。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红了眼眶呢,永璂觉得心头发堵,眼眶却干干的,泪水像是干涸了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从弘历的角度看过去,众人之中,唯有永璂表情迷茫困顿,全无悔意,他心寒至极,连搂着十格格的手都微微发起抖来。

    十格格似有所觉地止住了哭声,眼眶通红地冲弘历道:“皇阿玛……您不要责怪十二哥,诸位阿哥中,十二哥与皇祖母最是亲近,他这是面上不显,实则伤在内心啊。”

    弘历闻言,心情才稍稍缓和。

    他缓缓地将十格格扶起,而后越过跪着的众人,走到岸上,跪在道旁的地方官员,全都耷拉着头,躲避着皇帝的怒气。

    那东昌知府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弘历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发怒的豹子盯上了猎物,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好,好一个青雀舫……”弘历冷笑道:“朕看你是成心谋害皇太后……”

    那东昌知府闻言,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男人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哭喊道:“皇上,皇上饶命……罪臣……求皇上饶恕罪臣无心之过……”

    “无心之过?”弘历细细玩味着那四个字,忽然喝道:“好一个无心之过……你今日的无心之过,让皇太后仙逝,明日再来一个有心之失,是不是要连朕的命也拿去?”

    弘历的怒喝让那知府如同一滩烂泥般再也爬不起来,他毫无意识地呢喃道:“罪臣……罪臣……”

    弘历扔下一句:“拖下去,给皇太后陪葬……”便不再看那知府一眼,转身离去了。

    ☆、第七十六章

    弘历在盛怒之下再次登上了青雀舫,嫔妃、阿哥、格格们都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步入船舱。

    众人进入内室,就见太后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模样十分安详,一时间,无人敢开口说话,生怕惊扰了太后休息。

    十格格看着榻上的人,觉得太后似乎只是睡着了,可下一秒,弘历的举动就打碎了她的想象,弘历领着众人在床前跪下,十格格只见身前的嫔妃都低声啜泣起来,惇妃更是直接哭喊出声:“太后娘娘啊……”,一片凄哀的氛围中,侍从缓缓地给太后的遗体掩上白布。

    十格格忽然挣扎着上前,哭道:“皇祖母……皇祖母……您睁开眼睛看看啊,十格儿来迟了……”

    也是这一声哭喊,让永璂浑身一颤,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疼爱他入骨的老人,永远离开了。

    然而他只是跪在原地,在满室凄哀中垂着头,一言不发。

    因着太后的离世,原本张灯结彩的船,被裹上了白绢,皇帝与随行人员的服饰,一律换成了缟素,上到皇帝下至侍卫摘冠缨,上到妃嫔下至侍女去装饰,一应礼乐悉数停奏。

    弘历截发成服、日尚三食,从东昌到京城的一路上,众人皆用斋食,弘历吩咐侍从用花汤与黍酒替太后的遗体沐浴,以防止尸身腐烂。

    这期间,弘历的起居饮食都由和珅照料,往日游兴颇高的帝王,如今终日坐在那舷窗边上,看着两岸渐次后退的万重山,眼底闪过挥之不去的愁绪。

    和珅端着吃食缓缓走进里间,冲瘫坐在躺椅上的弘历轻声道:“皇上……您该用膳了,回头您的身子该吃不消了。”

    和珅将吃食一样样地放到桌上,轻轻走到弘历的躺椅旁,听弘历轻声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和珅蹙眉道:“皇上……”

    弘历却并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只是喃喃道:“太后走了……朕才真正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感觉,晨昏定省没了,朕再也不用过问寿康宫的情况,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庆贺千秋节……可朕这心里,空落落的……”

    弘历拉过和珅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摸摸,是不是空了一块……”

    和珅感受着掌下的温热,轻声道:“皇上这样,也让我想起了爹娘……”

    弘历一怔:“朕记得你的阿玛,是福建督统常保?”和珅颔首道:“皇上记性真好,不过……我所思所想的,是我在家乡的爹娘……”

    弘历这回明白过来,他望着和珅清秀的脸庞,轻声道:“和朕说说……你家乡的事吧……”

    和珅往那桌上瞧了一眼,起身替弘历夹好了菜,不由分说地递到弘历面前:“皇上,你将这些用了,我便将家乡的事情说予你听。”

    弘历看了他一眼,就着和珅的手张开了嘴,和珅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夹了一筷子白玉丝瓜到弘历口中。

    随即便听弘历道:“朕吃了,你说吧……”

    和珅只好端着碗讲起了往事:“我的家乡,有许多如今没有的东西……”和珅用手比了高度,笑道:“那儿的屋子,可以建好多层,也比木头做的要结实……”

    和珅边说,边偷偷地瞄了弘历一眼,见他听得入神,又趁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一回弘历乖乖地咽下去了。

    “在那儿,城里的路上跑的不是马车,而是更快的物什,带着四个轱辘,跑起来马车根本望尘莫及……”

    弘历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单凭和珅的描述,他根本就想象不出现代的景象,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追问道:“你说的那些物件,如今在大清境内有么?”

    和珅知道弘历动了心思,他也知道按照历史的轨迹,总有一天马格尔尼的使团会来到东方,而如今让弘历听得入了迷的东西,都可以在东西方文明碰撞交流的最初找到答案。

    和珅摇摇头:“现如今没有……”见弘历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和珅又补充道:“皇上稍安勿躁,若真要算起来,我与你生活的时代,相差了几百年……”

    弘历难以置信地瞧着和珅:“几百年?那……那你是如何知道本朝的事的?”

    和珅神秘一笑:“历朝历代都有史官,我也是读了史官撰写的书目,才知道了皇上的故事……”

    弘历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说来,后人自有对朕的评价……他们都是如何评价朕的……”

    和珅望着弘历期待的眼神,想起他不算太好的风评,犹豫道:“皇上在我的家乡,是位赫赫有名的帝王……”弘历还在等待着下文,和珅却已吞吐起来,正当他想说些好话哄哄弘历,弘历便已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

    弘历摆手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要是夸朕的话,你必定早就坦白了……你当初来到这儿,必然也是抱着那样的心态看朕的吧。”

    和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转移话题般给弘历夹了一筷子菜,却被弘历一把攥住了手腕,弘历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幸好,你来了……”

    和珅努力忽略鼻尖酸涩的感觉:“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常保与生母都已逝世,家中就继母、和琳与我三人,而在我的家乡,双亲尚在,如今却是全然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了,我是家中独子,也不知现下家中生计如何……”

    自从穿越以来,和珅每日都被拖着走,逼着自己以更快的速度扼住历史的车轮,如今想来竟是毫无空闲之时。

    连轴转的生活,让他无暇停下来,想象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如今才知道,那都是被自己刻意忽视,不去触碰的伤疤。

    “我阿玛是学堂里的教习,不过教的都是大学问,平日里最爱品茗,那各地的名茶,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是他心头的宝贝,我爱品茶,也是从他那处传承而来。我的额娘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本职,儿时我若是有个小病小痛,都无需往药堂里去,我娘的两副方子便能药到病除……本来一家人圆圆满满,不曾想一夕到了此处,端的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状态,可怜家中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珅说着,眼里不觉蓄满了泪水,他原意是安慰弘历,如今却将自己弄哭了。

    弘历见和珅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情急道:“和珅,你恨朕么?”

    弘历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在他逝世前,曾因看见原身的所做所为,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愤懑,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情绪,将现世的和珅唤到了大清。

    和珅却不知弘历心中所想,他失笑道:“这与皇上有什么干系,若说平白无故地来到此处,是一种不幸,那么遇见皇上,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和珅看见弘历的眼底,逐渐被温暖的笑意填满,那样不掺杂质的笑容,渐渐驱散了和珅心头的阴霾。

    在和珅的努力下,弘历也收拾心情,多用了半碗饭。弘历望着身旁站着的和珅,忽然问道:“当日太匆忙,朕忘了问你,太后临终前究竟向你说了什么?”

    和珅心下顿时紧张起来,温情的氛围果然会麻痹一个人,若不是弘历忽然提起,和珅几乎忘了怀里那份让他左右为难的懿旨。

    没等他答话,弘历又道:“这些天,朕辗转反侧,唯独对太后临终前的模样,无法忘怀,朕也始终记得,她老人家执意伸向你的手……朕想不通,究竟是多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她甘愿舍弃见永璂、见十格儿、见朕的的时机,却将你留了下来……”

    和珅越听,心就越沉,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份圣旨,他也决计想不到太后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保住皇后。哪怕明知帝后相看两厌,也要为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留下最重要的筹码。

    和珅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捧着汤碗的手轻微地颤着,当弘历抬头时,看到的就是和珅面色苍白的模样。

    “你怎么了?”弘历疑惑道。

    怎料弘历忽然出声,反倒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和珅吓了一跳,他手上一颤,一碗汤就撒在了弘历手上。

    直到汤汁顺着桌子流到了地上,和珅才回过神来,而弘历的手背早已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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