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道:“这猫两边的瞳色怎么不一样?”

    那姑娘笑道:“这是咱们齐鲁地界特有的猫,是由临清的狮猫和狸猫混交繁衍的。因着这不同的眸色,当地人都喊它作波斯猫。”

    纪昀被她这么一说,越发地好奇,当即冲那侍女道:“我对这猫也好奇得紧,不知可否让纪某抱一抱?”

    那侍女犹疑片刻,还是将猫交到纪晓岚手中,毕竟是给格格赏玩的猫,定然是经过严格的挑选。这猫通体雪白,十分乖顺,纪晓岚逗弄了片刻,这猫却从不亮爪子挠人。

    纪晓岚逗弄出意趣来了,一时竟不肯撒手,见和珅抬眼望了过来,便抬手招呼道:“和大人,过来,我让你瞧个新鲜。”

    和珅走上前去,一眼就认出了纪晓岚怀中的是只波斯猫。在清代像波斯猫这样的血统,自然是皇家的宠物,纪晓岚抱着的这一只,品相性格都是顶尖的。

    还没等和珅开口,纪晓岚便一边抚摸着猫咪的背部,一边轻声道:“瞧见了吧,这可是个小祖宗,可得伺候好了。”

    和珅被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了,纪晓岚说得就像他从未见过猫一样。他冲纪晓岚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猫给自己。

    纪晓岚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将猫放到他怀里。青年在现代读研的时候,他住的是略显老旧的单人宿舍,虽然条件比不上新建的双人间,可胜在自由。在那个小小的单人间内,青年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养着一只脾气有些刁钻怪异的猫祖宗。

    每一次师妹到他宿舍做客,都会感叹道:“师兄,你养这猫脾气真大,旁人都偏爱布偶这种温顺的品种,你这只都快翻天了。”

    青年温和又顽皮地笑道:“你不懂,我就爱它身上的这点脾气,它要真的十分乖巧听话,我反倒觉得无趣了。”

    因着有现代的伺候猫祖宗的经验,和珅上手极快。那猫儿似乎也觉得他的怀抱格外舒服,比纪晓岚这个生手伺候得好,窝在和珅怀里发出了舒适的呼噜声。

    纪晓岚看着他娴熟的顺毛手法,间或轻挠两下那猫的下巴,就让那猫全然不想动弹,心头有些讶异,旋即笑道:“看不出来,和大人还是个逗猫高手啊……”

    和珅正在兴头上,猛地被纪晓岚一句话唤回了神志。他将猫还给侍女的时候,那猫还使劲儿用小肉垫扒拉他的袖口,丝毫不想离开。

    下一秒,纪晓岚的一句话,却让心情大好的和珅怔在了原地:“和大人既然知道,这猫要顺着毛伺候,怎么到了老虎跟前,就总去碰它的屁股呢?”

    和珅似懂非懂地问道:“纪大人……和某才疏学浅,还请纪大人明示。”

    纪晓岚看着那侍女离去的背影,浅笑道:“这伺候猫啊,跟伺候人是一个道理,都要顺着毛摸,就像龙不能触逆鳞,虎不能摸屁股一样。你触到了这些禁忌之处,就别指望主子拿好脸色对你。”

    纪晓岚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和珅也听明白了。他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不小心摸了老虎的屁股,就是触到了弘历的痛处。

    这天夜里,和珅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弘历交代侍卫惩治钱沣的一席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钱沣这样的老实人,又因为职责所在而得罪了许多人,在大牢那样的地方,无人打点必然会受许多苦楚。弘历的吩咐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样单薄的身板,怎么能受得住花样百出的酷刑呢?

    迷迷糊糊间,纪晓岚的一席话又划过和珅心头。伺候猫要顺着毛摸,伺候人又何尝不是呢?和珅忽然有种起身的冲动,他凭着心头的一股劲儿,一鼓作气地穿戴整齐,而后在深夜提灯出了门。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弘历的别苑前。侍卫们在打着盹儿,弘历屋子里的灯也已经灭了。和珅心下暗恼,大晚上的像个疯子似的跑过来。弘历还指不定招了哪个嫔妃侍寝,此刻正温香软玉在怀呢。

    和珅叹息一声,转身就想往回走,却不期然地听到静夜里传来的开门声。青年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因而并没有停住脚步,下一刻却听到了弘历熟悉的声音:“和珅?你怎么在这儿?”

    和珅猛地回身,就见弘历站在房前的宫灯下。就着灯光,和珅看见那房门开着,室内一片漆黑。弘历如自己一般,手中也提着一盏防风灯。

    两人都疑心自己在黑夜里产生了幻觉,一时间相对无言,直到两人的对话将门前的守卫惊醒。那侍卫愕然地看着和珅,讶异道:“和……和大人,你……”又见和珅专注地看着前方,侍卫好奇地打着哈欠转头,大张着的嘴却是难以合上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皇帝会衣衫整齐地站在房门前?

    正想着,那侍卫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清脆地让和珅脸颊生疼。他听见侍卫恨声道:“快醒过来,别睡了!”

    和珅轻声道:“你没做梦,确实是我本人。”

    侍卫闻言苦了一张脸,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就听弘历道:“朕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和珅,你要一起么?”

    和珅颔首道:“奴才也是想出来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处来了,想来真的如同神游一般。”他说着,自然地跟上了弘历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别苑,留下了还在惊诧中回不过神的侍卫。只有地上那一点痕迹,昭示着方才的事真实发生过。

    两人沉默地走着,静谧的夜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和珅酝酿许久,终于开口道:“奴才……”话音刚起,就听见了弘历的声音:“朕……”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竟然同时开了口。

    弘历轻咳一声:“你先说吧……”

    和珅也不再推脱,他停住脚步,直视着弘历的眼睛,目光专注而真诚:“奴才此来,是来向皇上请罪的。”说着,他膝头一软,出人意料地双膝跪下。石板路上传来了一声脆响,和珅膝下竟是没有任何缓冲的物件,让人听着都觉得疼。

    弘历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请罪?你请什么罪?”

    “奴才那日出言不逊,冒犯了皇上……”此刻就算和珅再迟钝,也多少明白了弘历生气的缘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让弘历看清了,君臣间悬殊的地位,让和珅不自觉地防备着他。也许连和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得知钱沣案的第一刻,他心中就埋下了怀疑弘历的种子。之后的时间,不过是怀疑不断发酵的过程。

    弘历上前,用力将他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寡淡:“你没错,这不过是你的心里话而已。这些日子,朕也想了很多。你会疑心朕,也是人之常情。”弘历嘴上说着人之常情,声音却越来越小。和珅听着,只觉得心中越发的落寞。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弘历,委屈中带着点可怜劲儿,就像在寒夜里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给“他”顺顺毛。

    和珅这么想着,竟真的像逗猫一般,抬手抚了抚弘历的后颈,嘴里安慰道:“不难过了……”

    待他蓦地回过神,触电般收回手时,眼前的弘历,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第六十五章

    和珅略显慌张地收回手,垂首道:“奴才逾矩了。”

    弘历笑道:“和珅……你还真是,任何时候都让朕出乎意料。”

    和珅不敢再去看弘历的眼神,心里邪恶的小人早就将自己吐槽了千百遍:“让你管不住自己的手……”

    弘历却不打算让他这么蒙混过关,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悄声道:“你怎么知道,朕在难过?”

    和珅的身子微微后倾,竭尽全力躲避着弘历的视线,咬牙道:“奴才一时失言……”

    弘历根本不想听这样敷衍的说辞,他执拗道:“你知道的……朕不是要听这个……不要回避朕的问题。”

    和珅心知躲不过去了,索性两眼一闭:“皇上看起来……很沮丧……”

    弘历大方地承认了:“朕……的确很难过……原想着,就算全天下的百姓都不理解朕,总有一个人会站在朕的身边,却没想到,他也是怀疑朕的。”

    说这话时,弘历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和珅脸上。和珅沉默半晌,缓缓道:“皇上……言重了,不论是太后,还是后宫的嫔妃,她们都是站在皇上一边的……”

    弘历总算是见识了和珅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和珅的回答让他如鲠在喉,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扒开给和珅看,可是这一回和珅却退却了。

    从记事起,弘历身边的宫人都对他唯命是从,再后来成为宝亲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会是新君,满朝文武对他的命令不敢不遵。他从未像这一刻一般,浑身上下有一种对着棉花使劲儿的无力感。

    弘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朕问的是你!”

    和珅微怔,旋即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皇上……奴才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弘历身为上位者,无形中给予人的压迫感太强,那种外溢的雄性荷尔蒙,让和珅不由地逃避。

    和珅的回答,就像一句响雷将弘历惊醒: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去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了?儒家千百年来所崇尚的忠君思想,原本就奠定了君主绝对的特权。明明他只要做决定,旁人就算有异议也不能反对,为何今日,他会在意和珅的想法?

    下五旗出身的和珅,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真论起家世,他绝对比不过阿桂、福康安这种上三旗的贵族,但弘历就是想从他嘴里求得一句肯定。

    泰山祭祀后,和珅就一直把自己缩进壳中,像软体动物,再也不会主动把触角伸出来。

    弘历尝试过等待,端着架子等和珅先行认输,可是等得越久,他的心就越慌,心下总是落不到实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愣,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和珅的过往,上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在记忆中越发地模糊。

    他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和珅永远不服输的眼神。也许连和珅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和挑战,都会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让弘历一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莫名悸动。

    他记得青年在露出破绽时的窘迫,明明心下慌张,却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记得青年为他出主意时那种蔫坏儿的神情。每每在弘历疑心病要发作的时候,青年清澈的眼眸又会消弭他的怒意。

    他开始举止失措,没有和珅在身边,在校场看不见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崇拜神色,连射箭本身都变得无趣起来。对着纪晓岚的伶牙俐齿,也莫名地厌烦起来。

    弘历无法纾解这种烦躁的感觉,终于在他将要坐不住的时候,文折案发生了。弘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与和珅和解,无奈左等右等,和珅却始终没有来。

    弘历终于熬不住,演了一出不请自来的戏码,不可一世的帝王都已经打定主意顺着和珅的性子,然而和珅的一句质问,还是让他失了分寸和风度。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和珅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弘历无法忍受和珅竭尽全力地为钱沣求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和珅的对立面。弘历可以容忍纪昀偶然就钱沣一案作些酸诗,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也可以容忍海兰察的直言不讳;唯独忍受不了和珅从心底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君主。在听到和珅质问的一瞬间,弘历只觉得身处高位的优越感跌得粉碎。

    他颤声道:“和珅……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明明和珅摇着头,弘历却一个字的解释都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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