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急切地掰着手挨个儿地数,只是为了告诉濒临失控的青年,他知道的,他早就看出端倪了。

    和珅听着弘历的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如果不是心头酸得厉害,他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弘历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把每一件事都数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弘历抓住了那么多破绽。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绝望心死的时候,弘历才把这些话说出来。和珅拼命抓住黑夜里那一点光,努力地想要看清弘历的脸:“为什么,你不早些说这些话,哪怕你早些时候质问我也好,为什么不说呢?”

    在现代的时候,和珅曾听友人这样形容过他的性格:“在没有触到底线时,永远都是温和包容的,但如果过了界,心门就像条件反射般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喝着咖啡,对友人的说辞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准确得可怕。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挣扎着的年轻帝王,就这样被关在了曾经敞开的心门之外。

    哪怕他知道,弘历用心记了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细节;哪怕他亲耳听到了旁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帝王的解释,但他还是介怀。弘历对孝贤的好,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弘历的每一次陈述,都用力地把那根刺往他心里捅。

    早些时候,纪晓岚和他说着那些帝后之间为人津津乐道的过往,他可以不往心里去;福康安向他举证两人有多么恩爱,和珅也可以一笑置之。也许弘历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让和珅防线崩溃的元凶,就是弘历亲口说出来的回忆。那些光听着,就让人能够想象出恩爱画面和心酸细节的陈述。

    弘历听了和珅的问话,原本挺直的腰背脱力般弯了弯。和珅强硬地忽略心底那点不忍,声音全无起伏道:“是奴才逾矩,还请皇上原谅奴才的失态……”他踉跄地爬起来,期间弘历几次伸手想要扶他,却都僵在了半空。

    和珅看了看摆在一旁的防风灯,和那因为争执而倒在地上的油纸伞,目光微闪。他犹豫了片刻,什么都没拿就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了弘历的一声:“站住……”和珅的脚步应声顿住了。

    弘历拿着灯和伞走到他的面前,无声地将伞撑开,不由分说地递给他,又将灯塞到他的手里:“下回再跑出来,记得带上灯和伞……”

    “皇上……”和珅愣愣地瞧着手里的防风灯。弘历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后,又重新坐到那石头上,任凭雨水冰雹浇下来。贵为君王,他明明可以开口将和珅留下,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从和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透过雨丝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第五十八章

    彻夜淋雨的结果就是,两人都病倒了。和珅病了还不打紧,可弘历的发热也来势汹汹。太后当机立断,下山回行宫,让随行的太医为弘历诊治。

    和珅倒是没有发热,只是头疼得厉害,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其余的症状仿佛都还在酝酿中。

    弘历能被抬下山,身为臣子的他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最后还是福康安,一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一边为他找了体格健壮的杂役道士,拿了竹藤椅将他抬下山。

    当等在山下的令贵妃等人,见到高烧不退的弘历时,都不由地变了脸色,惇妃更是直接嚎哭起来。还是令贵妃沉稳,她先命人护送太后回行宫,而后亲自登上御辇,绞了帕子替弘历擦脸。

    惇妃见亲近皇帝的机会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被抢走了,心头有火却又不知撒往何处。福康安出身显赫,她自是不敢在他面前拿架子,只好将矛头对准了病中的和珅。

    “和大人,皇上让你随驾上山,你就是这么照料人的?”惇妃语气不善,就连一旁骑着马护驾的海兰察,都忍不住侧目看了过来。

    和珅尚在病中,同样是浑身提不起劲儿,然而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惇妃的质问。

    “夜雨风急,冰雹骤至,让皇上受了凉,是奴才的错处。”和珅嗓音喑哑,一句话说完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皇上如今重病缠身,可不是一句认错就能弥补的……”惇妃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和珅知道,他这是被当作了出气筒,惇妃这是当着众人的面立威呢。

    和珅虚弱地笑笑,硬撑着从藤椅上下来,眼看着就要跪在惇妃面前,却忽然听到龙辇中传来了一声:“惇妃……朕还没死呢……”

    惇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帘口紧闭的龙辇,失措道:“皇……皇上……”

    弘历发了话,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也都纷纷转移了目光。和珅面临的困局,就这样被弘历一句话给解了。令贵妃一面替弘历敷上凉帕,一面悄声吩咐道:“给和大人雇顶避风的轿子,那竹藤椅又硬又颠簸,哪里是病人能够受得住的。”

    和珅迷迷糊糊间被搀上了轿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同样在车架上睡着的还有弘历,令贵妃让弘历枕在自己的膝上,纤细漂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弘历英挺的轮廓。忽然之间,她瞧见弘历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两个微弱的气音,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她俯下身子去听,只隐约分辨出弘历一直执着重复着两个字:“和珅……”

    令贵妃咬紧了下唇,将怀中的手炉递给巧云,柔声吩咐道:“托人将这个……给和珅送去……”

    弘历发现自己莫名地站在了日观峰上,眼前是和珅坐在拱北石上的背影。弘历急切地朝他走过去,身前却好似有一股阻力,每次弘历前进一步,和珅的就会向前挪动一点。直到青年两腿悬空,衣袂被风吹起,就像下一刻就会飞走一般。

    弘历猛地停住脚步,再也不敢向前走。而和珅却在此刻回过头,冲弘历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

    “皇上……我要回去了……回到本该属于我的地方去……”

    弘历还未反应过来,他就一个纵身,跳进了那绝美的云海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弘历目眦尽裂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拱北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力气呼喊道:“和珅……不要!”

    在一片绝望之中,弘历觉得太阳穴如同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一般,疼得他连睁眼都费劲儿。

    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了太后担忧的脸色。弘历昏沉的大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皇额娘……儿子不孝……”弘历一张口,只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太后见他醒来,眼眶通红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太医说要是再晚一刻,这烧就会伤及肺脏,后患无穷……”太后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后怕。

    “是儿子大意了,儿子身体素来康健……也不知这次为何……”弘历看着太后担忧的模样,心里愧疚万分。可他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后替弘历换了一回帕子,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开口道:“说来也奇怪,皇帝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和珅也病倒了。以往皇帝有个小病痛,他身为内务府总管,总是第一时间请太医、开方子。此番没了他,倒是着实忙乱了一番。”

    弘历闻言,无甚神采的眼睛里忽然透出点光彩来,像是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一些:“对了……和珅现在如何了?”

    太后一直留意着皇帝的状态,自是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欣喜。她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也让太医诊治过了,如今已经脱了险,也在休养着……这和珅也是爱逞强,明明那日晚膳就已经生病了,还非得把病拖着。但凡早点医治,也不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

    弘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笑道:“原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祭祀途中按例太医是不随行的。和珅强撑着不说,也是不想拖慢祭祀的进度吧……”

    太后目光沉沉地瞧着他,半晌笑了笑:“皇帝好好歇息吧,切记要将病养好了再赶路,要不然落下了病根,可不是儿戏。”

    弘历笑着应了。太后又看了他几眼,替他把被子掖紧实,这才搀着宝奁离去。

    看着宝奁将殿门关严,太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头冲宝奁道:“你吩咐下去,挑些上好的药材赏给和珅……”

    宝奁闻言有些诧异,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娘娘您放心吧,奴婢会办好的……”

    太后一手搀着宝奁,一手拄着拐杖,有些吃力地走着。片刻后,她瞧了瞧低头看路的宝奁,柔声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有话,想问就问吧……”

    宝奁腼腆地笑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娘娘。奴婢只是疑惑,和珅身为伴驾的臣子,此次让皇上重病而返,本已是失职。看在他也重病的份上,不追责倒也罢了,为何娘娘还要赏赐?”

    太后埋首一笑:“哀家就猜到你要问这个……这皇帝都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哀家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妨呢……”

    宝奁一愣,难以置信地望向太后:“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并未解释,只是问道:“宝奁,你知道方才哀家在皇帝床边,听到了什么吗?”

    宝奁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木讷地应道:“奴婢不知……”

    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皇帝在醒前喊的是和珅的名字……”

    宝奁蹙眉道:“可这……这也并不能说明,皇上他……”

    太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哀家也不相信,所以哀家试探地责备了和珅几句,可皇帝话语中却对他处处维护。宝奁,旁的不说,你何时见过皇帝反驳过哀家的话……”

    宝奁一时语塞,却听太后道:“从前孝贤在的时候,他倒是常常会跟哀家顶嘴,急眼儿了还会搬富察氏当救兵。可是自从富察氏去后,他凡事都依着我,不管哀家说得是对还是不对,皇帝都照单全收。哀家知道,他这是怕,怕哀家也跟富察氏一样,哪天被气狠了就离开他……”

    太后走到房中,缓缓地坐下,待宝奁为她端上新沏的茶,才缓缓道:“只有如今这样的皇帝,才有点子鲜活气……”

    “不过有一点,宝奁你是说对了。皇帝这场病,与和珅脱不了干系。那晚在庙里用饭,和珅没来,皇帝面前的饭就没怎么动过,夹了几筷子菜就不用了,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双双生病,倒是像极了那话本里头说的,小夫妻拌嘴儿,换着法儿折腾……”

    宝奁仔细地替皇太后揉着肩膀,迟疑道:“可……和珅……他是个男子……这子嗣……”

    太后叹息一声:“哀家这些年,总想着为皇帝找个贴心人,千挑万选寻中了乌喇那拉氏。可不知怎的,皇帝就是对她不亲近,连带着对永璂也不上心。现如今好难得有个和珅,能让皇帝说说话,哀家又何苦拦着他们……至于子嗣,哀家瞧着永璂就不错,反倒比皇帝新瞧上哪个狐媚子,被迷了心智要好……”

    宝奁蹙眉道:“依您看,后宫里的那几位,可有知情的?”

    太后笑道:“旁人哀家不清楚,可贵妃定然瞧出了端倪,这几日也寻了托词不到御前侍疾,惇妃这傻孩子,旁人避之不及,生怕触怒了皇帝,她倒是主动凑上前去,你瞧瞧,这才是对皇帝有心的样子,贵妃虽然行事妥帖细致,让人挑不出错儿,可她心思太多了。”

    许是一气儿说了太多的话,太后忽然咳嗽起来,宝奁替她顺着气:“娘娘这般为皇上考虑,只愿皇上能懂您的心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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