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深深低下头去。

    惠帝蓦地开口大笑起来,笑的几乎要喘不上气。笑完后,他慢慢开了口,问道:“你说,这白泽是来匡扶哪颗帝星归位的?”

    这事已然再显然不过了,老道士知晓惠帝已经不是再问他,因而只是闭了嘴静默不言。

    “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说了?”惠帝又笑出了声,“白泽,哈哈!他不是来帮助朕的,却是来帮朕的好女儿来推翻朕的!朕早就说,昭宁是最像朕的一个孩子了,果真是像朕啊,这份野心,当真是与朕分毫不差!”

    他的眼神一下子阴厉起来:“若早知有今日,朕早就,朕早就——就该在她一出生时,就掐死她!”

    说这话时,他不知为何,忽的记起了那小小的一团第一次被放入他怀中时。他抱着本朝的第一个公主,欣喜的捏着那软绵绵的小手,发誓要与她世上最贵重的宠爱——可是这段回忆很快便被他从脑海中抹去了,那个天真烂漫、跟在他身后软声撒娇的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眸中燃着野心的篡位者。

    “陛下!”老道忽然厉呼道,“此乃天意,绝不可逆天而为——否则我大庆之国运,当毁于旦夕之间!”

    “什么逆天而为?”皇座上的人颤颤巍巍立了起来,殿外的日头将他身上拉出了长长的、长长的阴影,老道一下子眯起了眼,觉得那似乎是从惠帝身上蔓延开的长长一滩鲜血。他心内已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忙开口劝道:“陛下——”

    “朕便是天!朕便是这天!”

    惠帝癫狂地仰天长笑,嘶吼着,青筋爆凸地叫着,“朕便是天,何来的逆天?!”

    老道士终于知晓那不详的预感究竟来自何处了——惠帝的整条手臂,都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频率战栗着,而这种战栗很快便向那明黄色的人影全身袭去。老道士心头大惊,他忆起前些日子觐见惠帝时,惠帝将手藏入袖中的情景,终于有了最后一个猜测。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厉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朕才是天命所归!朕是皇帝,朕是唯一的皇帝!”

    “朕是——”

    大群的宫女太监涌入了大殿。他们惊呼着,不安着,冲过来扶住了他。一张张漂浮着的面容在惠帝眼前晃动着,像是地狱中群鬼的呼啸,而他拿手拂过脸边,终于知晓了是什么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血。

    满手鲜红的血。

    他嘴角汩汩向外冒着血液,终于浑身一瘫,像是一座不堪重负的大厦,终于昏昏然彻底倾塌。

    第114章 113.01.27

    大庆明历年第七年。

    明黄色的绮罗帐于这一室明明暗暗的阴影中飘飘荡荡, 满室皆是略腥甜的血腥气味, 小宫女连着往香炉中插了三把百合香, 还是掩不住这令人心生不安的味道。闭上眼,几乎都能看到一大朵一大朵血色的花绽开的场景。

    这个登位不久、年轻有为的帝皇,就就沉睡在这明黄的帷帐之后。帷帐水一般漂浮起来, 上面那条绣的雄伟的龙也就随着这水活了过来,于空中缓缓飘动。

    皇后不在,周贵妃也不在。在这样病重的时刻,他身边只有个年岁尚小的小宫女,扎了双鬟, 在看见他嘴角缓缓溢出的鲜血时, 只会惊呼着要叫太医。

    叫太医已经没用了。

    惠帝哆嗦着嘴唇, 想要叫住她,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从喉咙中挤出了几句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像是破烂不堪的风箱中发出的噪音。

    他费力地睁着混沌的双眼, 痴痴盯着那条缓缓飘动的龙。

    朕是......朕是真龙天子......

    一只纤纤素手忽的将这帷帐慢慢掀了起来, 露出一张芙蓉花般娇艳的面容来。额间点着一点水仙花钿, 愈发让这张本就倾国倾城的面容蓦地鲜活起来。

    “贵妃娘娘——”小宫女显然是惊到了,忙手忙脚乱过来请安,“您——”

    姿容华贵的贵妃缓缓挥了下手,将她遣下了。她亲手接过了那碗药液,慢慢的用小调羹搅着,看着那微棕色的药液发出袅袅的白雾来。

    半晌后,她忽的轻声笑了声,像是怕将那树枝上的鸟儿惊飞了般轻声细语道:“陛下,如今,您可有臣妾当年的感受了?”

    当年那个娇艳的少女心中含春,静待着那个已说好了夫君上门来娶她过门——

    可是那一天,她日日等夜夜盼,生生盼了这许多年。

    再也没能盼到过。

    那个信誓旦旦的男子,终究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位置,彻底放弃了他曾经心悦的女孩儿。

    惠帝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努力瞪大自己已然浑浊的眸子,他忽然从方才那轻柔的语音中,得出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结论——

    不是昭宁。

    不是昭宁!!!

    汹涌而来的波涛翻卷的让他几乎要窒息,他战栗着颤抖着,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周贵妃却已经没有了听的兴致。她懒洋洋伸手理了理鬓发,随即踏步走来,在惠帝惊恐的目光下,于这龙床边翻找起来。

    就在枕下,她终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按下去却是一个机关——出来的是个只有巴掌大的紫檀木雕九龙纹机关盒,打开来看,分明是一尊晶莹玉润的玉玺。

    “你看,陛下,我有多懂你——”周贵妃面上溢出一丝诡异的笑来,慢慢把那传国玉玺捧了出来,看着那日光在那上好的和田玉上折射出千万种光彩来,“你一直要把这些个令你觉着不放心的东西随身带着,眼下你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这玉玺也就跟着你一处到这床上来——陛下,臣妾说的可对?”

    惠帝眸子中的色彩逐渐变为了灰暗的,他哆嗦着嘴唇,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自幼与自己相识的人究竟有多么懂自己,甚至连每一个微小的习惯都铭记于心。而可怕的是,他却从不清楚、或者说没有那个闲暇,去关注这样一个妃子的喜怒哀乐。

    他在对方眼中几乎是透明的,可他却对真正的敌人毫无所觉。

    这才是真正令他觉得惊恐的东西。

    周贵妃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不再在这处多待。她急匆匆的要去筹谋大事,那里知晓就在那层层帷幕之后,又有另一个人影慢慢踱出来。

    那是一双皂青色的道靴。

    “陛下。当日老道与您说的话,您可有主意了?”

    躺在龙床上的人极缓慢、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明明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甚至无任何含义的眼神,老道士却瞬间便心领神会,将自己的腰深深弯了下去:“谨遵圣命。陛下,您这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啊。”

    无论是正确或者不正确,于这个躺倒在床上早已行将就木的人,似乎都已经是无甚关系的了。他只能细细地、破碎的喘息着,努力地睁开自己的浑浊的眼。

    “剩下的,都交与老道吧。”

    这一晚,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晚。无数诡谲奇异的云于空中翻卷着,翻出千万种瑰丽多姿的色彩。夜风于梧桐间呼啸而起,隐隐有冰冷的兵戈颜色于夜色中一闪而过。

    惠帝休息的勤政殿一夜灯火未熄,待到天色将明之时,终于有什么人从中缓步踏出来,大皇子的面容上情不自禁便浮现出了丝笑意。他颤抖着手从那小太监手中接过传国玉玺,难掩心中的激动,将这尊色泽莹润的绝世玉玺高高捧起来,威严向这天下世人宣告道:“我,是新一任的帝皇!”

    昭宁公主一半面容都隐在了这葱茏的花木的阴影之下,她并未说话,只是淡淡扫了这里诸人一眼。

    “怎么可能!”二皇子的面目猛地狰狞起来,向前跨了一大步,狠狠揪住了大皇子的领子,“孤才是真真切切的嫡子!你,你不过是个庶长子——”

    “大哥,”昭宁浓密的睫毛扇了扇,“父皇忽然病重,我们皆不能入内,甚至这两日连父皇的面也未曾见过——如今忽然便传出来了个传国玉玺,只怕不太可信吧?”

    “这里哪有妹妹说话的份儿?”大皇子冷声笑道,猛地将二皇子拽着他领子的手扯开了,“妹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当日领兵打仗已是荒唐至极,如今,居然连这皇座都想染指么?”

    “何来的染指?”

    忽如其来的声音令众人的目光皆聚集了过去,那是个穿着皂青道服的老道士,雪白的胡须一大把,双目炯炯,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一把将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展开了,朗声道:“御前总管何在?”

    “在此处!”

    于总管从人群中缓步迈出,将那圣旨慢慢展开,提高了声调大声念道:“有女昭宁,沐天之德,承仙之恩,有功于社稷,有利于百姓......虽为女子之身,却具龙凤之才,堪为一任帝王!”

    堪为一任帝王......堪为一任帝王!

    这句话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道霹雳,瞬间将这站着的众人惊了个目瞪口呆。连带争锋相对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也慢慢转过头来,那其中满满都是某种奇异而无法置信的色彩,还有难以言喻的惊诧与狠戾。在亲眼见证他们这双染满血丝的眼之前,昭宁从未想到过,有人的眸子里能承受住这样多种强烈碰撞的感情。

    而她缓步踏上去,于众人的目光中慢慢下跪接了这一道圣旨,傲然扬首道:“儿臣,接旨。”

    “这不可能!”大皇子一下子瞪大了眼,转向这里站着的朝臣,“昭宁她只是个女子!一个女子!一个女子不在房中绣花作画,难道你们还真要眼睁睁看着她登上皇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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