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的王夫人早已拿帕子掩了嘴,只是那呜咽之声却是堵也堵不住,眉目间满是萧索,眼角都有了细纹。连带着宝玉也站在一旁放声大哭,使劲地拽住了元春的衣服,死活不肯让她走。

    “大姐姐,大姐姐,不走不行吗?”他哭的眼睛都肿成了桃子,“这不是你家吗,为什么要走呢?”

    这话让元春的心一下子酸涩起来,她努力笑了笑,又伸手抚了抚宝玉的头。

    “弟弟,姐姐再见你,还不知是何年何日——你可得好好听话,乖乖的!你若是乖乖的,我自会回来!”

    宝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本紧紧抓着她衣袖的手也放开了,只是仍抽搭个没完。

    张氏携着贾琏、贾琅并迎春坐在一旁,口上虽不说,眼睛却也有些涩涩的。

    不管元春再怎么不懂事,她都是家人。

    家人这两个字,往往比其它字来的更有力一些。

    元春一一请了安,随后便转身去了。她已脱去了家中常穿的千金小姐的打扮,换做了朴素无华的料子,头上插着朴素无华的珠花,携了抱琴,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门。只在身后留下一个纤长的、逆着阳光的影子。

    走出之后,这世间,便再无贾元春此人。

    前方,要么鲜花锦簇,要么,便是阴阳两隔!

    第22章 添丁

    元春走后,贾府内宅显然瞬间沉寂了许多。只有贾赦并贾政无甚感觉,前者继续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着,徜徉于美人与古董中日日为乐;而后者则沉醉于孔夫子的大道中无法自拔,脑中日日惦记的都是之乎者也,满口的大道理说与小辈听。

    张氏冷眼旁观着,心中就像是盐儿醋儿油儿酱儿都倒在了一处,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荣国府嫡出的长女,本可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嫁给个京官的嫡子,一生说不得多么平安喜乐,起码,是娘家可以帮一帮的,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可眼下,为了这群不成器的男儿,她们只得牺牲了自己的终身,赌上性命去往那人心险恶的紫禁城。可笑的是,她们在宫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换来的却是这些男儿的锦衣玉食富贵繁华。

    世道何公?

    就在这时,柳意匆匆过来在张氏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让张氏蓦地就滴了几滴眼泪下来。

    她说:“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说,大小姐走的前一天,那被褥都哭湿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元春却坐了马车,与抱琴一道,往那帝都中心的宫城走去。

    她的粉面上已经没有了泪,只是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等待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命运。

    过了几日,贾府新买的一批新鲜花样的布料运进府了,张氏带着迎春在那一摞摞叠的整整齐齐中的布料里挑选。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四样,一是石榴红江南风景纹暗花的,一是藕荷色折枝海棠的,一是雨过天晴色绣缠丝莲的,一是银红纱的。

    “这石榴红的却好,正适合你们小姑娘穿,”张氏笑道,“外出穿这个也衬你,别人见了,定然夸奖我女儿漂亮。”

    小姑娘闻言,白玉般的面颊上登时爬上了几抹薄红,羞怯道:“母亲惯会拿我取笑。”

    “哪里便是取笑了,”张氏将布料交予雁书,让她去交给府中专门给小姐公子们做衣服的绣娘,一面笑道,“你也无需听你二伯母的,和探春丫头穿一样的——毕竟你已经记到我名下了,说句不好听的,那身份比探春丫头却高了许多呢。我们大房长女和二房的庶女穿戴相同,总归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

    迎春细声细语地应了,又要道谢,倒让张氏伸着指头嗔怪地点点她的额头:“都说了,我们母女无需如此客气。”又转过头去问迎春身边伺候的明渠:“小姐身边的人可都还听话?昨日用了些什么?”

    明渠向前一步,清楚地答了。张氏听闻迎春这几日胃口还好,便也放了心,百般摩挲她的头发,将人带去东厢房那边儿吃茶。

    一碗普洱茶还未入口,先听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了:“母亲,母亲?”

    门前的丫鬟忙打起帘子,一个小小的公子哥儿却踱着步进来了。明明生的一张圆滚滚又讨喜的脸,灵动异常的眉眼,却偏偏装作一副大人似的稳重模样,很是惹人发笑。

    “我的儿,你又去哪儿了?”张氏放下手中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笑道,“总不在家,到处疯跑。小心老爷说你。”

    “我父亲才不会为着这个说我呢,”贾琅显然不信她这话,笑眯眯道,“况且我是被北静王世子带出去的,又不是擅自一人出府。父亲再不管我的。”

    北静王世子这几个字让张氏的嘴角瞬间往下压了压,只专心品着手中的茶,不说话了。

    【她此刻一定想说,那人怎么这般阴魂不散,果真是要与她抢儿子吗?】

    【那位的确做的也太直接了些,小琅住在北静王府的时间比贾府都多了……再这样下去,将来出嫁时该不会也是从北静王府出嫁吧?】

    【那敢情好,还省了车马费呢!】

    于是众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贾琅心中颇为无奈,忍不住狠狠地在脑海中反驳他们:我可是男儿,为何要出嫁?要嫁也是别人嫁我!

    他这般霸气侧漏,倒是让天上那一群看热闹的有点儿呆。迟疑了许久方缓缓发过来一行字:

    【可是,要让那位嫁你……这不太容易吧?】

    为何不容易?贾琅也是一头雾水,这年头男女比例已经失衡了吗,娶亲都如此艰难了吗?不由得反问:我也是男儿,为何不能娶?

    众仙哗然,半晌后方道:

    【好小子,有志气!】

    【本座等待着你把他娶回家的那一天!】

    连观世音也来凑热闹:【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本座让佛祖手下的一百零八罗汉来给你当抬轿的!】

    天帝迅速地过来插了一脚:【宙斯那儿的女仙个个出挑,若是能齐献一舞定能惊艳世人!】

    王母保持傲娇脸:【本宫的仙桃也不是不能给你用,但你得挑个好时期。现下刚刚开过蟠桃盛会,起码也得三千年之后吧。】

    三千年之后。

    贾琅觉得自己已然外焦里嫩。

    三千年之后他怕是早已入了冥界去那冥府里当个漂泊的鬼魂了,还结什么亲?

    神仙的思维方式,我着实不太懂。

    张氏这日郁郁了一夜,深感自家的儿子就像是泼出去的水,让人颇为忧虑。次日蹙眉方起时,便听柳意悄声与她说了些什么,面上登时有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当真?”

    “自然当真。”柳意抿嘴道,“二太太那边儿负责打扫庭院的刘婆子说的。她本是无意从赵姨娘那儿路过,却听见赵姨娘向二老爷哭诉,说是又有了他的骨肉,提心吊胆生怕二太太不悦呢。”

    张氏望着泛黄的铜镜中端庄的自己,口中不由得就逸出了一声轻叹。

    “罢了,她也不容易。”她悠悠叹道,“正房太太,哪里便是那么好做的。”

    单单一个胸襟大度,便不知苦了多少人。

    这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果然便看见了王夫人嘴角那苦涩的笑意,整个人的面容却完全是僵着的,一点喜色也无。她便也装作毫不知情,往下首坐了,道:“弟妹今日来的却早。”

    王夫人淡淡应了一声,将一条青丝的手帕捏的死紧。

    贾母却穿了绛紫色缎绣玉堂的褂子,歪倒在那美人榻上,琳琅拿着个小锤子帮她锤着腿。老人家微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老大家的,你来的正好。我们这府里,却又要出一桩喜事儿了。”

    张氏忙笑问:“恭喜老太太了,只不知道是何喜事?”

    贾母并未答话,只是把那目光往王夫人身上放了放。王夫人面上这才挂上了勉强的笑意,慢慢道:“好教大嫂得知,我家老爷房里的赵姨娘却有两个多月不曾换洗了,老爷昨日方才说与了我。”一语犹未罢,张氏便笑道:“这可是添丁的大喜事!恭喜弟妹了。”

    王夫人拿帕子掩了下嘴,这才应下了。

    “你却也不可小气,”贾母略略儿睁了眼,叮嘱道,“那可是你家老爷的孩子,好生照料着,务必平安才是。”

    这话中的敲打之意甚浓,让张氏也不免为王夫人心寒了一下。

    身为正室,又为夫君生儿育女,娘家也显赫,本不该被这般挑刺儿才是。可偏偏,他们却还要求你宽容大度,笑着将身边儿最好的姑娘往夫君房里塞,对方生出的孩子也要视如己出,略微儿有一丝不满露出来,那夫家便可以义正言辞写休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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