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还在府上侍卫的视线内,霁雪便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范夫子劝二殿下将您嫁给顾景楼呢。”

    如意没做声。

    霁雪抬头看她的脸色,却见她眼中只迷茫一片。霁雪便愣了一愣。

    如意却立刻便回过神来,责备道,“这墙角你也敢去听!”

    霁雪忙辩解,“我哪里敢,是殿下身旁小厮给的信儿,他也只无意间听到一耳朵罢了。因和咱们府上有牵扯,恰巧遇见我,就提点了我一句。”

    如意又顿了一顿。

    霁雪便道,“不过二殿下指定不会答应。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如意依旧没做声——她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当然不会答应,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如意很清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什么——她和徐仪两心相悦,又有婚约在身。如今徐仪还在东吴鏖战,萧怀朔怎么可能将徐仪的未婚妻另许他人。何况顾景楼同琉璃也有婚约。

    可是如意也不是不能理解范皓为何会有此提议。

    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她的意愿又算什么?比起两军争战、万人死伤的后果,牺牲掉一个女人的婚姻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所有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若反抗,该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意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徐思,想她当日被嫁给李斛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她顺从之后,旁人又是否隐隐松了一口气,一度感到皆大欢喜。

    范皓的提议,其实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和解。

    如意她很认可。

    若真到那一步,她不会怨天尤人、无病呻吟。她会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

    可尽管如此,如意依旧知晓自己不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

    因为她是徐仪的未婚妻,而徐仪的意愿是能和雍州的局势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的。

    ——并且没有人胆敢要求徐仪做出这份“微不足道”的牺牲。

    如意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所谓天下的局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个人为了大局而做出微不足道的牺牲,有的只是你不够强大和重要,所以只能你来做出牺牲。

    否则,为何当日没有人敢让李斛放弃自己无礼的求婚,如今没有人敢对顾淮和萧怀朔说该无条件、无保障的信任对方,要为了大局着想?

    庄子说,“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仿佛人可以做出选择。然而其实若生只能曳尾涂中,当有人命你留骨而贵的去死时,你是没有抗拒的资格的。

    如意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此刻的觉悟和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信念,相去何止万里之遥?

    如意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霁雪道,“嗯。”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见舵里见如意。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出人头地的少,大多做的还是计吏一类繁杂差事。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如意道,“招安过?”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何满舵道,“正是。”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何满舵道,“不多。”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吧,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如意脸上便猛的一红——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还有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她便不做声了。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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