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厅那头的动静,陆逊不急不慢地起来,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乌润的眼眸闪闪发亮地看向燕清。

    一向舌灿莲花的燕清,竟被知礼过头的陆逊给惹得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微微一笑,一面在他跟前坐下,一面亲切回道:“自己家中,不必过于恪守礼仪,我知你孝顺,心意领了,只是请安,日后可免。”

    他们天未亮就出了去,晌午刚过才刚回来,陆逊就这么死心眼地等了下去。

    陆逊闻言一怔,眸底那点亮光就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他及时垂下眼睑,回话时仍语调温和,听不出任何低落情绪:“是,日后定不轻扰父亲。”

    燕清自认也称得上是八面玲珑、精于交际的老油条了,可一对上看着矜持内敛、其实小表情早将那点崇拜和仰慕给暴露无遗的小少年陆逊,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小心翼翼感。

    仿佛生怕一句话没说好,将这敏感细腻的少年孺慕之情给碰伤了去,浑然不似在旁人面前那如鱼得水的自在。

    怪异的是,这种新鲜而古怪的滋味,却并不叫他不喜。

    见陆逊这心里明明因被他拒了日后请安、少了与他亲近的机会而不太好受、偏偏还强忍着不露出来。装作懂事晓理的乖模样,燕清就没办法当没看见,微微一笑,道:“虽请安免了,可早膳晚膳,按照家中规矩,却需一起用。”

    想了想,又补充道:“吾儿日后学业上凡有问题,若舍里师长无法替你解决,大可前来书房问我。只要我当时非是忙于公事,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末了强调:“你若一直不来,我反倒觉得,你是不愿与我亲近了。”

    话说的虽满,燕清却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是陆逊问的问题,连他也答不出来,就得厚脸皮请教郭嘉去了。

    尽管运气绝佳地收下陆逊做义子,燕清既没那功夫,自忖也没那本事,要将他留在家里亲自教导,而是决定让他继续去舍中进学。

    关于这些,以为要随军出征去青州讨曹的燕清,都已在昨晚睡前做出了具体安排,也就是念及陆逊连日奔波,今日才让他在家中好好歇会儿。

    结果这一番好意注定白费,陆逊根本不是会因为身体疲累,就能放纵自己睡懒觉的人。

    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天一亮,他就起了身,接着坐在这儿耐心十足地等着,只因惦记着给燕清请安了。

    要不是管家劝这极度孝顺、却在这方面额外固执不听劝的小公子用了早膳,又怕他冻着,自作主张搬来两个烧得正旺火盆,以陆逊的惊人定力,只怕光捧着手里那两卷书,置身寒冷广室之中,冻得口唇青紫,也能安然自得地呆到繁星如斗的时刻。

    待正式进学,陆逊作为燕清亲荐的插班生,夫子们自也清楚他身份非同一般。有多崇敬燕大鸿胪,就有多忍不住额外关照他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热情转注。

    而陆逊心里透亮,也没辜负这份另眼相看。

    他为人谦逊,藏锋内敛,尽管初来乍到,却已深受同窗喜爱。又天资聪颖,学业出众,自得夫子赞扬,很快就在学舍里成了可跟诸葛亮媲美、出类拔萃的人物。

    儿子表现优异,作为父亲的燕清自也与有荣焉,无师自通了傻爸爸的技能——将写满溢美之词和拔尖考校成果的成绩单一张张裱好,标好年份,便于珍藏,随时取来欣赏一通。

    第166章 何为名驹

    燕清这会儿还不知之后之事,只见这话一出,陆逊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眼,口中毫不失礼地应着,眼底的那点雀跃的星芒却又出现了。

    燕清被看得心尖一颤,差点没能维持住淡定的姿态,微微向陆逊笑了一笑。

    吕布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也跟着坐下,理所当然地端起陆逊方才给燕清沏的茶,一饮而尽。

    陆逊对此视若无睹,除了一开始恭谨地也向吕布问候一句后,一双眼就跟黏在燕清身上一般,动也不动。

    吕布刻意捣乱地喝完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再给燕清倒一杯。

    燕清作为这俩人暗地里较劲的中心,实在是无奈之至,却不好表露,只在这回自然而然地接过,含笑点了点头,饮了几口,又赞了陆逊几句。

    吕布一声不吭地用完了桌上的茶点,也偶尔插话进来,语气正经寻常地考上陆逊几句。

    陆逊一一答了,燕清眼见地发现吕布已是难掩疲惫,便不再留他,叮嘱陆逊当以爱惜身体为主、不必拘束、再回房歇歇后,就与吕布一同离去。

    结果刚踏出厅门,方才还疲惫不堪的吕布,就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神采奕奕道:“布有事,需先去书房一趟,免得一会儿忘了。”

    燕清好气又好笑道:“随你。”

    吕布回到书房后,直奔里室竖着的那扇屏风,燕清眼睁睁地看着他竟提了笔墨,在上头写写画画。

    “这是在做什么?”

    燕清颇感稀奇地凑近,猛一眼看去,上头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人名,字迹自是吕布的,称不上好看,但也绝不算丑,笔锋凌厉,极具个人特色。

    那一个个名字后头,皆都跟着数量不等的“正”字。

    原来在东汉末年就有用“正”来划五计数的用法了?

    吕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地找着名字,显是没听进去。

    燕清也不着急,就见吕布在周瑜后头跟着的那个正字上划了把叉,又在贾诩、陈宫、郭嘉等人背后添了一笔。

    末了又回到郭嘉背后,迟疑片刻,重重地再添两笔。

    任谁都能从那力透千钧的笔劲里看出,他有多不情不愿。

    燕清忍俊不禁道:“这扇屏风,莫不是主公用来记录臣下功绩,便于日后论功行赏的?”

    正字越多,就代表立下功劳越多,要已赏过了,就将那几笔记录划去,从零再记。

    吕布总算写完了,直起身来:“正是。”

    燕清来了兴致,将这背面被写得密密麻麻的屏风仔细看了一遍。

    当然,吕布不可能每个在他麾下效力的官员的名字都写上,只写了主要武将和谋士。

    文臣在左,武官在右,武将里出勤率最高的,显是在多场战役中最活跃的张辽和赵云;而谋士当中,则是常出谋划策,左右势中动向的贾诩郭嘉遥遥领先。

    要是燕清没记错的话,明朝的皇帝也有个采用如此方法的,吕布倒是早他无数年,开创这先河了。

    哪怕看在是吕布墨宝的份上,也必须要将这屏风好好保存,留给后人瞻仰,知道他们这些人的丰功伟绩。

    燕清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之后,揣了两个疑问:“奉孝的官爵分明不曾有过变动,一直是扬州别驾,怎划去如此之多?”

    “奉孝?”吕布重重地哼笑一声,微掀薄唇,面无表情道:“功过相抵,仍有不足。”

    燕清:“……”

    不用想都知道,那“过”究竟是什么。

    见燕清面露想要劝说的为难之色,吕布才勉为其难地说出真相来:“说笑罢了,重光莫要当真,布岂会如此小肚鸡肠?有关奉孝官职与爵位升调一事,布已将其功上奏朝廷,再候上些时日,也当办下来了。”

    因目前大权旁落的小皇帝,跟独掌权力的吕布之间生出不小嫌隙来,自不可能似过去那般合作愉快了,于一些分明可以给予的小便利上,也变得抠抠搜搜,就为膈应一下吕布,顺带展示一番天子威严。

    吕布一向懒得跟这被他视作将死之人的小毛孩计较,毕竟被拖延一会儿,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要刘协不是活腻歪了,非要将他彻底激怒来试探底线,在耍够威风和架子后,最后还是得乖乖顺着吕布意思做。

    燕清也清楚吕布所言非虚:因他与郭嘉亲密无间,这醋坛子虽常年是倒着的,却不至于公私不分,胡乱报复。

    于是点了点头,问出第二问来:“在这上头,怎不见清的名字?”

    燕清自认还是干了许多实事的,虽他跟吕布的关系已是非同一般,也往往跟着吕布的升迁而上走,但也不能就彻底不算在编制内了吧?

    要吕布因把他当做内人,就将卖力视作理所当然的话,饶是燕清大度谦让,也微有不爽。

    吕布听了此问,却不忙回答,而是将笔杆往水筒里一丢,攥着燕清的手,将他领到屏风正面去。

    经他一指,燕清才发现,这蜻蜓戏水、莲花初绽图的莲心之处,可不就写了端端正正的“燕清”二字?

    不说明显写得比另一面的那一大堆要来得走心,单说这简简单单地两个字霸占了屏风整整一面,就已证明他在吕布这的独一无二。

    即便后面没跟着计数的,燕清也不必多次一问了,只感颊热不已。

    见那白玉般莹润的面颊染上赧然的红霞,吕布心里一动,趁机从背后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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