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将这点尴尬和羞恼掩饰过去后,盯着一声不吭退回去臣列当中的王允,烦躁地开始琢磨。

    他倒不是不想下令鼓励耕种,只是话还没出口,他再没常识,也想起这都快六月了,春耕早已结束,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可刘协在这天之前,也只默认那粮库银库,皆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做梦都没想到,身为堂堂天子,还有憋屈得需为钱粮不足而发愁的一日。

    他也没随意挥霍,顶多开了几回,也不是为自己的私心作乐的:先是赏了忠心耿耿、前来归顺的岳丈马腾和其义兄韩遂一些他们请求许久的粮禄;又给武艺拔群的良臣张绣,那看着很是磕碜的千来人马打造了好战甲;再经不住心爱妃子马云禄的央求,为她修建了一处小小避暑行宫;最后是见冬日苦寒,怜悯黎庶,命人在长安的街道上,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施了半个月的热粥……

    难道也没诸侯朝贡么?

    一听刘协问起,王允淡定地将广袖一挥,把事先准备好的折子呈上了。

    刘协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展开,只见整理这数据的官吏很是用心,将历年来进贡过的诸侯名讳,从进共的数量由多至少地进行排序,一个不漏。

    在这并不算长的名册上,袁绍刘虞刘表曹操这几个割据一方沃土,称得上赫赫有名的诸侯的名讳彻底绝迹,倒是一些人微官轻,刘协根本想不起来的人,榜上有名。

    譬如将军段隈,太守张杨、王邑……

    刘协唯一一个认识的,也是名字后头跟着一串长得能傲视底下所有人的数字,最高高在上的那位,自然就是那被刘协渐渐淡忘掉好处,只记得愈发忤逆不尊、桀骜不驯的骠骑将军、豫州刺史吕布吕奉先了。

    刘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熟悉的名字,怔然出神了一阵,深深地叹了口气。

    “暂且搁下,待吾斟酌一番,容后再议。”

    即便他听信谗言,怠慢了忠臣,可这世间哪儿有皇帝向臣子低声下气的道歉的道理?

    只盼前去调解的杨太尉能带来佳音,往后,他也该疏远被叔父之仇蒙蔽双眼的张绣了。

    然而蝗灾携干旱一到,就没有小皇帝犹豫不决的空当了。

    明明离丰收的季节,就差两月不到,那由农民辛苦栽培而出的青硕庄稼秧苗,就在短短半月之内,被那铺天盖地的蝗虫给啃食殆尽。

    一些去年收成不错,尚有点盈余的,在吃掉留种的情况下,或许能撑过这个冬天。可更多的,还是平时能勉强支撑,遇到意外情况,就拿不出半分余粮来应付不时之需的人。

    蝗虫饱食,仍然耀武扬威,盘旋不去,还留下哀鸿遍野,和匆匆忙忙开粮仓救济的满朝公卿。

    只够几千号人吃个把月的粮食,乍然间多了几万张嘴,顶多解得一时之急,又怎么可能撑得住呢?

    不过两周过去,粮库就彻底见底。

    刘协在这些天里,就眼睁睁地看着它飞快地空下去,心急如焚地往各路诸侯发诏书要粮,却无一不石沉大海。偶尔回应的,送来的也只是杯水车薪。

    刘协对此毫不知情,整日焦头烂额,连舌尖都起了个燎泡,却有心无力,对着只剩够官员们吃上半月的粮食,他唯有满眼沉痛地听从百官劝告,将它重新关上了。

    马腾与韩遂见此情状,生怕一脸灰败的皇帝在走投无路之下,会以皇权逼迫他们把之前吞下去的军粮吐出来填这无底洞,赶紧找了个由头,脚底抹油,飞快回西凉去了。

    雪上加霜的是,京中百姓见连皇帝都对这天灾束手无策,心里绝望不已,为了保住性命,只有孤注一掷,听信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拖家带口,千里迢迢,往东边迁去,想往那乐土一般人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豫州扬州去了。

    几天过后,长安城里的人口,竟然就已流失过半。

    刘协一听这事,心里一沉,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缓解粮食短缺的危机,毕竟连以后能耕种的人都没有了,天子脚下的百姓也不信任他这个皇帝了,那才真叫后患无穷!

    可百姓执意要走,他还能拦着他们,不让活命不成?

    而刘协的山穷水尽,就是燕清等人的出手之时。

    第142章 农夫与蛇

    说实话,会有那么多连董卓的暴虐都能忍着不走,不愿背井离乡的那几十万户长安百姓,宁愿弃近在咫尺的天子而不信,也要慕吕布治下三郡的宽惠政策之名而来,是大大地出乎了燕清的意料。

    毕竟这一程路途遥远,行来凶险,需要的可不只是决心。为何舍近求远,直接去投靠五斗米教盛行的汉中张鲁不是更好?

    燕清很快又想起来,因益州牧刘焉未死,昏头昏脑的刘璋自然就没有继位,而那与刘焉交往甚密、容颜美丽的张鲁之母也没遭到杀害,张鲁也不可能脱离益州辖制,让汉中自立了。

    在百姓眼里,连天子都自身难保了,刘焉汉室宗亲的名头,又能值钱到哪儿去?

    跟广为流传的治理有方、人民和乐、就算难免有些战事也鲜少波及治下黎庶、施行仁政德政的吕布相比,明显后者才是活命的保障。

    饥荒蔓延,仓房里那本就所剩无几的余粮,可不会因小皇帝越来越少的颜面就放缓减少的速度,就跟已是十室九空的长安城一样,变得空荡荡了起来。

    刘协还眼巴巴地等着外地的臣子们送粮食来,苦苦支撑,皇帝与妃嫔的份例一再缩减,可节源也不过能多拖一时半会罢了。

    养不起那么多宫人,就只能放他们出去。可他们的家人多半都已随大流迁走,又哪儿有他们的活路?

    他们大声嚎哭,拼命哀求,也还是被侍卫铁青着脸赶出宫门,只能挖食城郊的草根野菜,勉强维生。

    马腾如此无情无义,也叫刘协倒尽了胃口,正所谓恨屋及乌,连马云禄那千娇百媚、楚楚可怜的面容,都没法让他生出半点往日的怜爱了。

    在粮食只够满朝公卿吃上五日的要命时刻,发出各地催粮的诏书陆续收到了回应,往常就有进贡的华阴县将军段隈和河内太守张扬还好,只公正客观地阐明了如今他们辖地也遭蝗虫荼害,百姓忍饥挨饿,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只能勉强挤出一些了。

    刘焉刘表却过分得多,直接狠哭了一顿农田被害得颗粒无收,人相竞食的惨状,还道已难以支撑,请求朝廷拨款赈济。

    这何止是一毛不拔,还反过头来向他要粮了!

    把刘协气得浑身发抖,摔了手里的折子,当朝把那俩厚颜无耻的同姓远亲给骂了个体无完肤。

    其实地方遭难,朝廷赈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偏偏刘协这由董卓捧上皇位的稚龄皇帝,空有虚名,而无实权,连各地征收的税赋,都只入了当地州牧的钱囊,刘焉等人当时对董卓的暴行袖手旁观,对他的窘境,显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要不是他还占了皇帝名头,只怕这气死人的敷衍奏折,都懒得送出——天逢大旱,又有蝗害,田里的粮食被糟蹋了个遍,也的确是叫他们焦头烂额地大难题,哪儿有心情应付天子的无理取闹?

    敛走天下大半财富的董卓被诛杀时,他所留下的那些粮食宝物,可都被吕布和朝廷给瓜分了,哪怕只是占了小头,也足够吃个十年五载的,居然被他那么快就花费殆尽,张口就找他们索要,怎能纵容这种无理取闹?

    刘协却丝毫不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和窝火,依他看来,这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而他是上天之子,是这江山最名正言顺的唯一主人。别说是一些钱粮,他们所拥有的,不都该是属于他的?

    这时就更凸显出吕将军的忠诚勇义了。

    吕布只客客气气地表示,尽管袁绍与公孙瓒联军南下,致他身陷战事之中,钱粮吃紧,但也断不能叫天子落入如此窘境,只恳请陛下候上一些时日,他们已让燕扬州亲自领兵,即刻出发送来一些钱粮,好渡过这段危机。

    “奉先忠义啊!”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就是敷衍托词,可一言九鼎的吕布的承诺,刘协却是深信不疑。

    他读得热泪盈眶,明白了什么叫患难见真情,对那往常一直在他跟前诽责这忠良,害他双眼受到蒙蔽,与吕爱卿离心的张绣,就彻底厌弃。

    寻由头把他一贬再贬,让曾经风光无限的偏将军成了仪仗队的副队长后,就不肯再见了。

    好歹有了个盼头,见皇帝对吕布如此信心满满,且不容动摇的姿态,百官也不好说什么——他们也饿怕了。一路节衣缩食下,粮食也还是彻底宣布告罄了。

    只用了一晚稀粥做晚膳,生平第一次饥肠辘辘地过了夜的刘协终于等来了打着燕字旗号的五千人军队。

    他领着因食不饱而颤颤巍巍的文武百官,站在城墙之上往外遥望,果真看到一支肃杀的精锐骑兵,围绕着满载的车列而来,上头装着的,是足够他们吃上半年的食物。

    跟喜出望外,欢呼不已的同僚不同,习惯与吕布作对的王允没被饥饿夺走了思考的能力,而是敏锐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赶紧劝乐昏头的小皇帝道:“陛下,燕扬州此来,恐怕另有图谋,忘小心为上,莫轻易放他们入城。”

    刘协一凛 ,按捺住激动之情:“噢?此话从何说起?”

    王允抚了抚须髯:“前方战事吃紧,若只为送粮而来,何须派阵中举足轻重的军师祭酒燕重光亲来一趟?更无需派这精悍善战的五千骑兵——”

    刘协还以为他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是一些不攻自破的理由,不耐烦地嗤笑一声,打断他道:“爱卿多虑了。若真有不臣之心,吕将军大可如旁人一般坐视不理,何必劳民伤财,专程送粮过来?让燕爱卿亲送,定是为显郑重,而这五千带甲骑士,则是为在这纷乱路途当中,护这些钱粮一程。”

    见王允还要再辩,刘协挥了下手,转过头去:“吾知爱卿与吕将军素来不睦,现是危急时刻,还请爱卿放下成见,莫要多说。”

    王允只有悻悻闭嘴。

    在发现燕清没有把前去劝和的杨太尉和其卫队带回来时,王允又要提出这疑点,可刘协经方才一事,已经认定了他是故意找茬,又哪儿会理睬?直接不悦地让他住嘴了。

    距上次为解决马腾与韩遂刻意在京郊滋扰一事进京,已有数年之久,燕清的身份地位,却一次比一次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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