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每逢岗哨,得人问起,他也不避讳,只风度翩翩地答所携物资是奉主公之命,取了庐江一郡今年收成的三成充作军备。

    因不容有失,需他自领人,尽快送去甄城。

    因袁绍与公孙瓒为阻止吕布进一步北侵,而组成联盟一事已广为人知,备战御敌的措施无可厚非,周瑜这套说辞,也未得任何人质疑,更不敢耽搁了要事,任他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半月之后,忽然彻底失去这行人的踪迹,又未闻他进入兖州境内,才惹起了轩然大波。

    带着粮草辎重,衣冠济济,剑佩锵锵的百余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在自家势力范围凭空消失?

    只可能是生了异心,半途转道,改投别处去了。

    等途中其他郡守后知后觉到周瑜的不妥之处,赶紧着人通知远在兖州州治的吕布时,周瑜叛吕投公孙的消息,也已在颇感得意的公孙瓒的刻意宣扬下,广泛传了开来。

    吕布毫无疑问被触了逆鳞,感到颜面扫地,当即勃然大怒,对周瑜之背叛深恶痛绝,不但在议厅里当着诸多部下的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摔了好些杯皿,不管不顾地写了好几封痛陈怒斥其毫无操守、薄恩寡义的信,大张旗鼓地送去周瑜的新东家公孙瓒处,给注定要混得风生水起的前部下添堵一回。

    因不满主公冷待苛用,改投旁人的举动并不少见;因自具慧眼,因更看好目前暂弱势那方的前程,不惜从强势的东家往低处走上一走,转身“下嫁”的做法也不罕有;走前不厚道地将前任主公狠剐一刀,来个破釜沉舟式的借花献佛,换取信任和看重的行径虽得人诟病,也未到遭人唾弃鄙夷的地步。

    吕布现好歹为举足轻重,割据三州的强势枭雄,当初识人不清,辨人不明,又待人不足,现不过是损失些钱粮和颜面罢了,还对此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居然追骂到别处去,反倒有损风度,惹人发笑尔。

    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是,脸色铁青的吕布一回到里厅,一身滔滔怒火转瞬就不翼而飞了,反倒暗含期待地看向燕清:“如何?”

    不说他这很有本色演出嫌疑的表现确实精湛,且说他勇于自黑的决心,燕清就不得不捧场地来个击节鼓励,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将他狠狠地夸了一通。

    直叫吕布浑身书台,才看向郭嘉道:“如此一来,那些个瓒绍布下的耳目定当中计。”

    郭嘉颔首:“这些可都是你教予公瑾的?”

    燕清摇头。

    他只大概讲述了计划,和希望周瑜能达到的目标,至于具体策略,就全放权给周瑜一人制定,他们负责配合即可。

    本以为要等上十天半月,周瑜才会定谋,不想他如此效率,当天就开始采取行动了。

    周瑜这种智商情商具在,能让史上起初对他不以为然,甚至颇怀恶感的程普都对他赞不绝口的厉害角色,在诈降和反间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

    燕清一开始就不打算班门弄斧,打着任他自由发挥的主意。而收效就目前看来,也的确很是不错。

    筹码不带够,诈降就不可能打动得了人。周瑜尚未成婚,并无家小可带,要让公孙瓒放下戒心,又要彻底‘激怒’吕布,自然就是带些他最需要的兵粮去了。

    郭嘉微眯起眼,玩笑道:“嘉不解的是,重光分明与他见面不多,却极是信任。就不怕公瑾将计就计,来个假戏真做?”

    “有主公神武雄才之珠玉在前,又有挚友伯符如鱼得水在后,放眼看去,不过是萤火之光而,怎配与日月争辉?”燕清既然敢放周瑜出去,就是自持有他不会背离的筹码。抿唇一笑道:“未免太小瞧公瑾了。”

    郭嘉黠然道:“嘉只得一双鱼目,自不及重光慧眼。还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当你是爱公瑾姿貌出众,方及信之。”

    燕清眉心一跳,作势踹他:“你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白日无端生胡言。”

    吕布插话道:“只因那些个蝇头小利,他们就能对公瑾深信不疑?”

    “主公此言差矣,那可是满满十几车的粮食,好大的手笔,怎能叫做小利?”

    也就是吕布财大气粗,才不把一郡的三成收成看在眼里。可在周瑜权限之内,这已经是他能一下调动的最多粮草了,加上百来精锐兵卒,足以彰显诚意,也够让据着荒凉幽州,耽搁务农,哪怕有修生养息一段时日,一打起仗来也多得捉襟见肘,正为这犯难的公孙瓒心花怒放。

    燕清纠正完了,又郑重其事道:“降将携重礼而至,又是公瑾这般雅达聪哲之仕,公孙瓒断无置之不理之理,无论是疑是信,都得予以接纳。更何况公瑾擅谈论,与其相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再有主公这些骂信助上一臂之力,他要在营中周旋一二,非是难事。”

    没准以周瑜的人格魅力,叫善于发掘将才人才的刘备都会为之心折。

    燕清莞尔道:“即使最终不得取信于瓒,亦可拂袖而去,转叫袁绍起疑,觉我军与瓒军互通,以赠粮草为信,共谋他所据冀州也。”

    周瑜带着这引人瞩目的粮草与人马,轰轰烈烈地进入了作为幽州州治的蓟县,不等他叩开城门,听闻此讯的公孙瓒便按捺不住心中火热,亲自策马出迎。

    公孙瓒非是甚么求贤若渴之人,之所以对周瑜另眼看待,不惜降尊纡贵,将他接入官邸之中,又招来诸将,摆宴清谈,起初是爱他此弃暗投明之举,有痛击吕布傲狂之效;后则是喜他行事果决识趣,直断自个儿悔路,夺了如此之多的粮草送来,被吕布恨得仪范皆失。

    虽知周瑜于江东一带颇具声望,有名士美誉,可真正一见这风流美丈夫,哪怕是少时被称赞姿貌甚美的公孙瓒也叹为观止,心中喜悦。

    待宴毕,周瑜彬彬有礼地先做告辞,公孙瓒也回了内厅,因他帐中未设军师,商议事情也只是跟自己那几个从弟和长史关靖一起。

    第115章 风云变幻

    要燕清来说,公孙瓒麾下之所以庸才居多,连个智力高些的谋士充当军师一职都找不出来,倒不能全归罪到他用人唯亲,刚愎自用上,而是性情作死,所导致的别无选择。

    造成这困窘局面的源头,应追溯到他与前幽州牧刘虞的一战。

    刘虞身为始终忠于汉室的宗亲,对内的政务捋得井井有条,对外则以怀柔宽抚为主,跟喜好以暴制暴,一劳永逸,要以杀伐来断除外族威胁的公孙瓒截然不同,是为民心所向,正统所在。

    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更何况是政治主张如此相悖的两人,刘虞倒也果断,知道早晚有此一战,也挑了个大好时机,是趁着公孙瓒跟袁绍累月交兵,后劲疲软,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时,率先发兵,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却又因不够果决,舍不得连累无辜民众的性命,以及自身军事能力有限的缘故,理所当然地败在了英勇善战,杀伐决断的公孙瓒手里。

    本来成王败寇,也无甚么好说,可身为赢家的公孙瓒,对趁人之危、攻他不备的刘虞,是半点不留情面,这般高调的折磨,也给他埋下了深刻的苦果。

    他不但将刘虞暴晒于市集,称若他是上天所授的正统,就该有雨水降下来解救他,因未见雨落,他就沾沾自喜,将其狠狠嘲讽一通,再当众将刘虞杀死。

    这口气倒是畅快地出了,可刘虞予人的形象一向仁爱,是极受百姓爱戴的。目睹公孙瓒这番暴行,各个阶层的人士皆受震荡,哪有不惧怕憎恨的道理?

    公孙瓒要是肯礼贤下士,进行安抚补救,倒也不失为亡羊补牢。可他颇为自傲,见如此恶果后,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放任这相看两厌的局势持续下去了:上等门阀鄙弃他,他便不屑一顾地远离;普通官民对他切齿痛恨,他便不恤百姓;唯利是图的商人巴结他,他便亲近商贾,甚至愿与之立下兄弟之誓。

    哪怕是兵多粮广,又有燕清想方设法拉起一套高标智囊班底的吕布势,都不敢如此彻底地得罪世家大族,纵使因设立书馆,建设学舍,光印书刊等举动,严重触犯到了这个阶层的根本利益,再加上吕布出身所限,注定不可能似刘表般做到跟他们亲如一家,血溶于水。

    但燕清在广推教育,培养人才时,也尽可能地拉蔡邕这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的虎皮,其余时刻,表面功夫也有好好做到:除去礼尚往来,平日瞧着很是和睦,政策上也偶有放松,给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补偿,他们也知情识趣,投桃报李一番,便达成互利互惠的平衡。

    当然,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不过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在需得相依共存的此时此刻,断不是撕破脸的好时机——毕竟没有吕布这首屈一指的武力震慑,兵粮保障,凭一些个心不齐的世家,纵有再多部曲,也翻不了天去,怎么可能在诸侯铁骑的肆虐下,卑下寇匪的觊觎,保得住这身为天下要冲的豫、兖、扬三州?

    乱世之中,再强大的世家,也不敢说能保全自身,安然无恙。

    与其再经历一次流离避祸,满目疮痍,再换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当这刺史,不如先依着好歹的吕布作为,徐徐图之。

    他们蛰伏着,燕清也一边稳打稳扎,又不失紧锣密鼓地给吕布未来能用的人才打好根基,一边小心提防,一时一刻都不敢放松。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迫不得已要跟世族翻脸,且关系恶劣到无法修补的地步,也得退而求其次,竭力挽回民心。

    与全体官民为敌,只跟虽能提供粮草财物,却毫无忠诚可言的普通商户结交,这做法不是勇于挑战,而是愚不可及的自取灭亡了。

    这种情况下,除了唯他马首是瞻的骨肉血亲,和身家贫微,暂时挂靠在他帐中的旧日同窗刘备等人,还有谁学成文武艺后,肯卖与这恶名昭著的幽州之主的?

    看他谋士凋零的现状,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一个具有幕僚性质,有切实忠于公孙瓒的长史关靖,还是个才疏学浅,目光浅短之辈——只是他于史上不慎坑了主公一记,叫对方错失了背后袭击袁绍、扭转败局的大好良机,以至于遭到围困,一路兵败如山倒后,心中深感愧疚,自愿随之一同赴死了。

    这也是燕清力劝周瑜从公孙瓒处着手的原因。袁绍自身再优柔寡断,好谋无决,帐中智士亦各怀鬼胎,心不凝聚,却到底有那才干的底子摆着,又有个能言善道的曹操周旋调和,想要浑水摸鱼,显然不是易事。

    更何况他们本身就热衷于猜忌,无事也要生非,又岂会放过空降的周瑜?

    这降因看似无懈可击,却禁不住太多推敲诽谤的,燕清可不想一个不慎,就将这宝贵英才给折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头了。

    换作混入多勇少略的公孙瓒势,周瑜就似游龙入海,虎入羊群,即便不成,凭他智谋,也能脱身。

    “依士起之见,瓒与本初刚结为盟,周公瑾便私行而来,如此凑巧,究竟是真心归顺,还是在卖弄奸伪之道?”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素未谋面的燕清算计得裤兜都难保住,公孙瓒在招这一干部将商榷时,到底清楚自己这些从兄从弟的腹中并无点墨,更重视关靖的意见,在听得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后,头一句问的就是关靖。

    可关靖也深知他不喜被人反对的脾性,也多少会些察言观色的功夫,不涉及自身重大利益,他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听主公语气隐含期待,他又怎会扫兴地道周瑜可疑?

    关靖笑了一笑,圆滑道:“是敌是友,主公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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