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旁若无人地靠近了倍受冷落的此处,而在他刚出现时就眼睛发亮,之后也一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对方的燕清,不禁噙笑颔首。

    正是,目中灿灿有华彩,眼中熠熠有睿光,心中朗朗有乾坤,话中浩浩有神气,先知纵横写恣意。

    “某姓郭名嘉,字奉孝,见过重光。”

    他随意向燕清执了一礼,目光淡淡地落在这丰仪玉姿犹胜天人,的确是名不虚传的浊世佳公子身上,乌眸黠光一闪,口吻里颇有几分玩味,更多的还是笃定:“嘉在家中苦候多日,始终不得回音,窃以为重光是不屑与口出狂言的妄徒结交,今日却摆出这番大阵仗,又以此问为饵,等愿者上钩……”

    他稍作停顿,似讽刺,又似自嘲道:“嘉虽鲁钝,亦窃料之,重光如此大费周折,莫非是为钓嘉这条肉陈骨乏的瘦鱼而来?”

    燕清无奈道:“那实乃误会一场!奉孝虽隐名匿迹,胸怀大才远志而少有人知,清却绝不在此列,渴见久矣。只叹你鲜与俗接,不好无故惊扰惹厌,怎会蠢至将珍珠当了鱼目?”

    这便将自己作为亲善去寿阳,又请荀彧写介绍信一事,给说得清清楚楚。

    郭嘉静静听完,又接过燕清递来的、确实为荀彧所书的介绍信随意过目,旋即不置可否地笑道:“重光思虑多端,亦至诚至礼,心胸狭隘如嘉唯有自叹弗如一途,怎会得寸进尺,再口出怨言?不知重光可愿赐嘉于府上一坐之殊荣,也好容我将这即要临头的大难细细道来。”

    不论他是真不计较了,还是存了继续试探之意,对这个自请上门,燕清都是毋庸置疑的求之不得,哪里有空在乎徐庶和贾诩惊疑不定的目光,命人将摊子一撤,赶紧把他请到自己府上去了。

    刚一坐下,郭嘉就慢条斯理地出了句惊人之语:“嘉知重光欲为主广收英才,传扬美名之心,然此举偏于冒失,有一扼喉大弊,倘若不除,大难近矣!”

    燕清听得心头一颤:“重光思虑不周,竟险毁了主公大计,还请奉孝不吝赐教!”

    他对此深信不疑,虚心求教,郭嘉微微一讶,不免颇觉有趣道:“嘉不过一寂寂无闻之辈,所言能有几分道理?重光怎不斥嘉危言耸听,将嘉扫地出门?”

    燕清哭笑不得道:“奉孝莫再因遭怠慢一事以言相戏于清了,君之才干,胜清何止百倍,自知胸怀不过萤烛之火,怎敢与日月争辉?再者,那不过是些言过其实的虚名,暂盛几分又可证什么?”

    郭嘉微一挑眉,越发觉得燕清的直率谦逊对他口味,也不枉他白等两月有余,嘴上也就稍微留情,不再挖苦地直言不讳道:“重光虽有声名,仍谦逊守礼,至诚待人,光凭此德便胜嘉多矣,奈何妄自菲薄?嘉只一问,现官学名存实亡,私学固良莠不齐,却盛行也,今有清将所得之书籍予寒门学子广阅,为其铺就一条通达的求学之路时,可曾考虑过门槛被毁的世家门阀的颜面?”

    燕清一愣,瞬如醍醐灌顶,将之前疏漏的地方给一一串联起来了——不怪乎他们忙得热乎朝天,作为同样得利的世家大族却始终冷眼旁观,从不登门拜访,就连请帖也只充满敷衍地下到了他这暂称得上名满天下的文人府上,对吕布这豫州刺史则是彻底无视。

    这真是个天大的致命疏忽。

    燕清越想越不寒而栗,实话实说道:“清太贪功冒进,反累得主公入此绝境,万分多谢奉孝直言相告了。”

    郭嘉不着痕迹地瞟了一旁案桌上安静放着的酒坛一眼,淡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等疏漏虽关乎存亡,仍乃远忧,非燃眉之急也。而凭重光之智,一旦有了防范,毒虫固有百足,又何足虑哉?况且他们此时不得不按兵不动,非重光殚精竭力之功莫属,否则光凭将军之重勇轻谋,寻隙覆灭,绝非难事。”

    燕清面上分毫不露,心里却是蓦地一沉。

    他哪里听不出,郭嘉说这话,既是为了表示宽慰,也是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之所以愿意以非谋士的身份,不惜逾越也要提醒燕重光亡羊补牢,不过是出自份极深的认同和好感,才连良言被一晾两月的冒犯都能忍下。

    与此同时,他则是看透了吕布的重勇轻才、难成大事的本质,对此虽不至于不屑一顾,也是不可能瞧得上的。

    燕清琢磨得通透,心里反而有些纠结了。

    能被算无计策、无所不晓的鬼才郭嘉划分做“值得结交的友人”行列,他应当感到荣幸万分才是……可想着自己被无形中看轻了的主公,这份喜悦就被冲淡了许多,光凭剩下的那一点,让他在生出感激之余,也不怎么舒坦得起来。

    第43章 臭味相投

    燕清的心情还复杂着,仍感意犹未尽的郭嘉道:“嘉有数惑,徘于心中不解,重光可愿助乎?”

    燕清回神,奇道:“哦?天下竟有叫奉孝不解之问,还碰巧与清有关?”

    郭嘉回以微笑:“正是,还望重光不吝赐教。”

    燕清莞尔:“赐教不敢当,多半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罢了。”

    郭嘉朗声笑道:“缺的可不正是一个系铃人!”他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就将一大不韪的问题说了出口:“凭重光眼力,怎会容将军于长安剿贼时,错失倚功来挟天子、令诸侯的大好时机?”

    他问得直接,燕清也答得干脆:“熟的不过是外势,将军彼时筹谋不足,声誉亦是尔尔,太过贪心不足,既受朝廷牵制,又易成众所矢之,自身羽翼难成,怀揣利刃恐会自伤,反遭其害。”

    说到这,考虑到对面坐着的唯一听众,是芯子里也焉坏焉坏的浪子郭嘉,燕清就不讲究谨慎言辞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态度,唇角充满讥嘲地一扬:“当一条日日被耳提面命的富家犬,哪有做白手起家的贫家子来得自在痛快?我主虽不如他们擅打机锋,搬弄是非,玩弄诡计,却也有悯民之心,肯自请来这兵家必争的是非之地,大力救一地百姓脱水深火热,不比光说不做,或是单给受难长安子民施回粥就要歌功颂德半天的假仁假义,要好得多?”

    有曹操那受益无穷的迎天子入许昌的珠玉在前,燕清何尝没想过叫吕布也效仿一回?

    可史上吕布在董卓死后,得到的封赏除了位极人臣的官爵,就是跟王允二人分一文一武共掌朝政的实权了,与这设想的区别并不大,结果只坚持几个月就不得不狼狈败走,四处流浪,却不能完全怪罪他没有政治细胞。

    相反,在事后的论功行赏上,他看得比信心膨胀过度的王允还要明白几分,只是未被采纳罢了。

    如今在燕清的帮助下,虽剔除干净了那些董卓残党,不会有李傕和郭汜等人大乱长安的祸事发生,可这时的朝廷百官和小皇帝也未像曹操迎其入许的那般尝遍苦头,知晓诸侯有多丧心病狂,才收敛傲气,学会谦卑小心。

    他们当时屈尊对吕布百般拉拢,不过是被董卓之暴虐折腾得心有余悸罢了。

    等缓过气来,定会恢复对一贯看不起的莽夫吕布颐指气使的派头,而自忖建下丰功伟绩,又被讨好惯了的吕布又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等鸟气?

    况且有这些怕再出一个暴徒董卓的惊弓之鸟们密密盯着,动则弹劾,吕布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兵势,也没法建立自己的名望,就连收拢人才,也不可能敌得过近在眼前的竞争对手,一封一个汉官,全亲汉去了。

    远不如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

    燕清对那些贪生怕死,见着猛将只想把猛虎栓成家犬困在身边保自己平安,置正受灾受难的黎民百姓于不顾的诸子百官所表达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郭嘉不由含笑,微微颔首,眼角余光宛若无意地再度从那些个酒坛身上掠过,又道:“若嘉所料不差,当时定是重光劝住了将军。”

    燕清在心中仔细将吕布当初的反应过了一遍,沉吟片刻后,不由得抿唇一笑,老实相告道:“奉孝却料岔了,我主非但无丝毫眷恋之意,甚至无需清去阐明其中利害,就定下自请离去,扎根豫州的计划了。”

    却不是郭嘉对诸雄性格把握出错的锅,恰恰相反,他对吕布贪恋权势、鼠目寸光的缺陷看得无比透彻,且将他在演义中的表现预测得八九不离十。

    也是这般鲜明的对比,叫燕清直到此刻才有了后知后觉:他对吕布所造成的影响,竟然从那么早期就开始了。

    燕清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郭嘉当然不可能分辨不出来,不禁微讶,凝眉细忖了会,忽道:“只是将军如此,长安那方却不会善罢甘休,近来可有动作?”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打了个容忍度极高的擦边球,现在这一问就的的确确有刺探吕布势动向的嫌疑了,燕清却连地回道:“诚如奉孝所想,因马韩二军于外沿扰民,官军畏缩不前,众臣忧其有反意,修急诏一封,特命豫州军千里迢迢前去勤王救驾。”

    郭嘉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再问:“不知重光欲如何应对?”

    燕清也据实一一相告。

    郭嘉淡淡劝道:“以利驱二虎争食,自为上策,然重光却漏算一处,恐有功亏一篑之虞。”

    燕清却不似先前被他点出兴建书馆的大弊时露出诧异之色,而是早有所料地笑道:“帝心?”

    郭嘉眨了眨眼,极有兴趣道:“正是。”

    燕清怎么可能不知道,刘协之所以会下这封无理取闹的诏书,根本不只是被董卓的暴政吓出了太大的心理阴影,而是很清楚光凭长安那些个老弱病残的官军无法抵挡马韩二人的铁骑,有这隐忧,又有王允等人见不得吕布受到莫大宠信,远离都城自己坐大不说,竟要越过他们这些日日在天子面前侍奉的肱骨老臣了,于是纷纷进言。

    给刘协的说法,则美其名曰要试探吕布是否当真有忠君之心,会随时来救驾。

    燕清正因看得出他们的用心歹毒,才一开始就不叫吕布松口答应,去劳民伤财,救这劳什子的驾。

    哪怕这回咬咬牙,真派兵去了,开了先河,才真叫后患无穷。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对有心挑拨离间,毁损吕布实力的王允等人而言,一次不成,还有下次,哪怕是货真价实的忠臣,被来回折腾,也要磨没了,而一次拒命不从,就成了他“不忠不义”的最大“证据”。

    对侍奉在陛下身边的臣子而言,要危言耸听,吓唬一个胆子不大的小皇帝,有什么难度?不过是费一些唾沫,外加磨磨嘴皮子的小功夫,却能累得来回奔波的吕布实力大损。刘协也会渐渐尝到甜头,对提出这个计谋的王允等人更加倚重不说,日后更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得劳烦他的吕爱卿来跑一趟了。

    此消彼长下,资本迟早被消耗一空,连战无不殆的好名声也一并坏了,将来还怎么逐鹿中原?

    燕清着实觉得王允热衷于内斗,得点颜色就开染坊的选手挺可笑的。不知善待亲皇派的诸侯不说,还一昧为私欲,高高在上地滥用职权之便进行打压,对那些快把狼子野心摆在脸上的反许以诸多好处,试图拉拢他们来对抗权势日盛的吕布等人,无耻地以达到平衡的目的。

    不自量力地想坐山观虎斗,早晚神仙也难救。他何必做个恶人,去拦他们马不停蹄地作死的步伐?

    郭嘉见他神色悠闲轻松,眯着眼睛笑道:“重光莫不是故意的?”

    燕清睁大了眼,很是无辜地摊了摊手:“奉孝何出此言?自然不是。”

    郭嘉笑意更深,轻声再问:“当真不是?”

    燕清也忍俊不禁,口中却是斩钉截铁道:“当真不是。”

    两人面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眯眼笑,意味深长地冲彼此一望,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若刘协肯听他离间马韩二人的计策,就达成了他们与长安朝廷的双赢局面,自是皆大欢喜;若执迷不悟,非要为凉州势力壮大上添一把柴,首受其害的也不可能是远在豫州的吕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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