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小策在安城县的名声没有一丝瑕疵,这样的名声是买不来的,也威胁不来,是他在安城县这二十年来持续不断的付出换来的。
    货真价实,也毋庸置疑。
    所以沈冷真的不愿意去怀疑这样一个人,可是却不得不怀疑,这是沈冷的弱点,沈冷有时候都会自嘲说自己是个烂好人。
    安城县,厢兵营房。
    宇文小策缓步走进来看了一眼坐在那还在读兵书的薛城,俯身拜了拜:“将军。”
    薛城笑了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还如此客气?”
    “将军还是一成不变,午饭后都会看这些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兵书,这些书就算是让将军你现在默写出来,只怕也会一字不差了吧。”
    薛城笑了笑:“倒写也会一字不差。”
    他放下兵书:“习惯了,我领兵多年,不敢懈怠,不敢露怯,当初只是想着,若是和手下人一起商讨军情的时候,手下人引经据典,我却完全不知道人家说的话出自何处,岂不丢了大宁甲子营将军的脸,甲子营是什么?是天子脸面,甲子营的将军更是天子脸面,不能被人比了下去,所以我才会把能看到的兵书都仔细看,这样,不管下边说引用哪一本书里的哪一句话,我都能说得上来,当初想着,陛下重用我,我若是丢了陛下的脸,我自己都会受不了恨不得一头撞死。”
    宇文小策道:“可是将军已经不是甲子营将军了,也不会再和手下人去商讨军情,演练阵法。”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习惯了。”
    薛城道:“有些习惯是刻进骨子里的。”
    他看了一眼那本兵书,已经泛黄,书页都是用线穿起来的,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次线。
    “这本临阵十六策是当年我到长安陛下赐给我的,写这本兵书的人是前朝楚时候的名将魏无恙。”
    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陛下说,魏无恙是楚时候的中流砥柱,陛下赐给我这本兵书,是希望我也能成为大宁的中流砥柱。”
    宇文小策道:“那个时候,将军确实是,长安城里有大将军澹台袁术如定海神针,而京畿道内将军便如擎天之柱。”
    薛城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我也难逃岁月,陛下依然有当年的雄心壮志,我现在却已经老老垂暮......其实说起来,我知道陛下的心意,他安排澹台草野来就是想给我一个体面,没有任何污点的退下来,挺好。”
    宇文小策道:“将军什么都知道,可偏偏......”
    “人情啊,多可怕的东西。”
    薛城低下头看着那本兵书:“陛下待我,是知遇之恩,杨皇后待我,是救命之恩,我这个人偏偏就这一点不好,不敢忘恩......杨皇后出事之前几年就已经预料到她会有事,所以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她将杨家在京畿道的很多财富藏匿之处都告诉我了,对我也别无所求,只想让我保太子殿下。”
    他看向宇文小策:“其实你我是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你念着当年我救你,你早就走了的,以你之才,恐怕内阁里做主的那个轮不到赖成。”
    宇文小策笑了笑:“将军又说笑,我哪有治世之才。”
    薛城问:“这些话来来回回的说了很多次,你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你来见我,是有什么事?”
    “将军,我可能......暴露了。”宇文小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脸色依然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我来是想告诉将军,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将军千万不要鲁莽行事,没有人能轻易猜到将军藏身于此,只要等到沈冷和叶流云他们走了,将军再出去,没人能奈何,我出事之后,将军切记,要忍耐,要克制,决不可冲动。”
    薛城听到这些话脸色已经变得发白:“你是露了什么破绽?”
    “不算吧。”
    宇文小策道:“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是什么?可有补救?”
    “没有补救了,有些迟了。”
    宇文小策走过去给薛城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薛城:“将军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不要激动,不要紧张,更不要害怕,听我和你说完。”
    薛城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捧着那杯热茶坐下来:“你说。”
    宇文小策在薛城对面坐下来,缓了缓,似乎是在整理着思绪,片刻之后他微笑着说道:“将军刚刚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我想了想,其实,恰恰是因为我在补救所以才可能暴露了。”
    “将军在和风细雨楼动手,我帮将军把后续的事补救,顺便把甲子营里那些可能危及到将军的人也除掉了,很干净,线也断的很完美。”
    薛城道:“那你为什么会暴露?”
    “因为我忽略了......完美。”
    宇文小策道:“我以为只要我做的足够谨慎缜密,把一切漏洞都赌上,沈冷他们就不可能查到什么,可是刚刚沈冷来找过我,和我聊了一些话,虽然像是些无关紧要的,可我确定沈冷在怀疑我了。”
    “说来也可笑,他们其实不知道该主要怀疑谁,所以只能是我......因为整个安城县的人都知道我做事缜密,都知道我事无巨细都习惯了亲手安排,沈冷问了我一些关于甲子营的事,我故意把话题转移到了本县有多少军户,可正因为这样,我暴露的不是我做了些什么,而是我的能力,而且不是现在暴露的,一直都在暴露,还是那句话,他们没得可选的时候,那就选择最像的那个人去怀疑。”
    宇文小策道:“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因为自己做事太完美而被怀疑。”
    薛城猛的抬起手抓住宇文小策的肩膀,手指都在发力,所以手背上青筋毕露。
    “你一定有办法!你那么聪明,你想法那么多,那么严谨,你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将军不要太心急。”
    宇文小策认真的说道:“从现在开始将军不要再去做任何事,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我自己,我以前和将军说过的,我不会走在将军身前,我还说过,有朝一日将军去了,你的后事一定是我来主持操办。”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一句。
    “别人我信不过。”
    “别人你信不过。”
    宇文小策笑起来:“所以将军只管好好在这修养,如果我实在扛不住了,我会想办法解决,万一......万一我走在将军前边了,我的后事就交给将军了。”
    薛城猛的摇头:“我不答应!你比我年轻那么多,你怎么能走在我前边!”
    “世事无常。”
    宇文小策道:“将军,不要那么刚愎,你不喜欢我这样评价你,还因此被你骂过,但你确实如此,这是你的缺点,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一句更重要的话想说......将军,放弃扶持李长泽争江山的事吧,那不现实,没有人是陛下的对手,别说陛下是陛下,握有整个大宁的力量,就算陛下和我们拥有的一样多,我们依然赢不了。”
    “我......”
    薛城张了张嘴,后边的话却说不出来。
    “李长泽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会把大宁带下下坡路,这不是将军想要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将军,当年因为我熟悉江南道,你让我安排追杀沈小松,我答应了,因为那要杀的只是个人,无关朝局,无关国家。”
    薛城道:“我不能让你出事,就因为当初我救了你,你放弃了自己的前程甘愿留下来,就屈身在这安城县事事为我谋划,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将军不要这么想。”
    宇文小策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何时不报?泉水枯竭的时候,也就没法报了。”
    他再次俯身一拜:“况且,将军也不用那么内疚,心甘情愿的事,何必内疚。”
    他转身出门:“只是将军若做些什么冲动的,让我不能安安心心的自救,我会埋怨将军的。”
    “好好好。”
    薛城急切道:“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我就老老实实的在这修养,我连门都不出。”
    宇文小策笑着点头:“那最好。”
    说完之后离开。
    薛城看着宇文小策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可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搭上我和整个京畿道,搭上万千人,也要给你报仇。”
    安城县,茶楼。
    沈冷坐在那一口一口的品茶,可是神情还是有些飘忽。
    林落雨从外边进来,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来,看着那张纠结的脸,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这个世界上的对与错如果都很单纯就好了。”
    沈冷看了林落雨一眼:“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林落雨问:“那你认为,对与错应该多单纯?”
    “对的,无人反驳,错的,无人怜悯。”
    林落雨道:“那人该多无情?”
    沈冷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为难,所以我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廷尉。”
    林落雨道:“韩大人听到了这句话应该不会开心......一个可恨的人做了些让人觉得可敬的事,那么这个人是可恨还是可敬?”
    沈冷:“你知道了?”
    林落雨叹道:“这个安城县就那么大,能怀疑的就那么几个人,这就是他们自己都忽略了的地方,做事最完美的那个,恰恰可能是坏事做过最多的那个,因为他连做坏事都会很完美。”
    沈冷嗯了一声:“我知道,其实想想我不是担心怎么办这个人,是担心办了这个人,安城县的百姓们怎么办,他们是不会相信宇文小策是个坏人的。”
    “有些时候。”
    林落雨道:“法权,不用百姓理解。”
    她语气平淡的说道:“百姓都理解的是情不是法,所以你确实真的不适合成为一名廷尉。”
    沈冷叹道:“那就交给廷尉府好了。”
    他舒展了一下双臂:“毕竟查案是廷尉府该办的事,而我来,主要是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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