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恼,我知道娘这么打算就是有道理的,可我再不知道他竟这样好了?”好的让秋娘见了几次就能认他当女婿。

    明月自然是好的,光是性子就挑不出不是来,年纪还轻,又没受过教导,一肚子的心眼也没走上歪路,石桂自认她知道的比秋娘知道的要多,也没认定,想听听秋娘的道理。

    秋娘把她搂在怀里:“你打小有主意,娘也不是要作你的主,怕你太犟,要把这么个好的给推远了,往后还能寻着更好的不成?”

    石桂搁下布料,若是找不到石头,一家子就得一起过,要是秋娘不明白她的想头,还有的好磨,不如说个明白:“娘,我想去穗州,就是想着自己也能过日子,若是早早打着嫁个人囫囵的过日子,哪里还想什么赎身,早就配了小厮了。”

    秋娘不知道她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吃了一惊,瞪了眼儿道:“混说什么,女儿家哪能不成家,难不成要当老姑娘,你这是犯了什么脾气,跟娘好好说说。”

    石桂知道秋娘必要惊愕,女人家不嫁人,在兰溪村里那就是头等的大事,比寡妇人家且还不如,叫人背后戳脊梁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可她相信秋娘能说得通,她不是没经过没见过,自家也不是没吃过亏,石桂拉了秋娘的手:“我要自己作我自己的主,不听别人的,村子里头过的好的舒心的,全是悍妇,可悍妇的日子就不是鸡飞狗跳了?”

    秋娘怔怔盯着女儿,嚅嚅说道:“可,可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日子的?你别看着绿萼逃婚,那是那家子人不好,她就是个童养媳妇,你怎么能一样,挑个好人,一样嫁了过好日子。”秋娘这样下明白了,不独是明月,她是谁也不想嫁,心里又心酸,怕是看着俞婆子磨搓自个儿,叫女儿打小看在眼里,害怕了。

    秋娘掐她一把:“你怎么能……”怎么能能指名道姓,可心里却知道,若是找着了丈夫,是必然还住在一起的,若不然也不过窝囊过了这许多年。

    “我却不愿意,便是往后我真个打算要嫁人了,那人也得敬我爱我,敬我,还得在爱我之前。”石桂脸上半点羞意也无,反把秋娘说的要落泪,心里后悔,若不是女儿眼看着她这样,哪里会起这个心思。

    秋娘怔怔呆坐着说不出话来,女儿长了见识,又读了书,哪里还肯听她的话,可秋娘想一想自家,在外头日子过得是苦,可却比在家时俞婆子管头管脚要过得舒服得多,心里还暗暗盼望,能找着石头就好,可找到了石头,他又怎么肯扔下他娘。

    心里来来回回反复想着这些,眼看着女儿摸出剪子裁起布来,半晌才问:“要是,要是真个找到她呢?”

    石桂把眉头一皱,放下剪子,反身看向秋娘,虽没高声大气,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坚定:“我是绝计不会管她的,连门都不会让她进,就是她乞讨到我门前,我连馊水也不会给她一碗。”

    秋娘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她心里一向担心这个,丈夫要是问她该怎么办,真个找回了婆婆又怎么办,心里是恨的,难道还能打杀了她不成,她是来跟女儿谈心事,不成想自己被难住了,呆住了半日,叹一口气出去了。

    石桂在舟中无事,也不能时时低头做针线,看得久了还是有些晕,就带着喜子被诗,背些李太白的诗,又跟着叶文心一起写字画画,绿萼上船的时候会背一本三字经,快到穗州地界时,已经学了好几篇幼学琼林。

    越是靠近穗州,天气就越是热,她们先还穿着棉衣,越是往南边走,身上就越穿不住厚衣裳了,外面的水手已经换了单衫,她们住在船舱里的,倒还穿着夹衣。

    高升家的领命送她们到穗州,差事倒也办的尽心,每到一港口都要来问问叶文心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他好吩咐了人去办。

    能办到这份上,老太爷便没安排错人,叶文心不欲麻烦他,只让他看看港口可有来打发闲时。

    石桂是头一个换上春衫的,喜子还得更早些,他闲不住,上了船就跟着水手到处跑,看他们行船掌舵拉帆,人倒快活许多,小脸也不再沉着,同吃同睡两三个月了,跟秋娘又亲密起来,从他嘴里也能听见叫娘叫姐姐,一日比一日喊得多。

    自打上了船,石桂便让绿萼还作姑娘打扮,秋娘操心婚事,前头可还有个绿萼呢,她换了石桂的衣裙,清清秀秀的小娘子,偶尔进出都有年轻人盯着她看,石桂点点绿萼对秋娘道:“娘要是想作媒,不如替姐姐想一想。”

    秋娘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偏你的主意多。”可绿萼确是吃了苦头的,打小被人当童养媳使唤,好容易逃出来了还战战兢兢,话都不敢多说,若是能够,自然得替她寻一门好亲。

    过了漳州,便是穗州口岸,船还没驶进去,就先看见前头一排大船,石桂只道她们坐的已经算大,屏了息抬头,瞪大了眼儿,三层楼高的船,一连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罗列在港岸边,还没靠近就能听见人声鼎沸,说的俱是石桂听不懂的话。

    石桂跟叶文心两个相互看一看,虽是一句也不懂,却依旧笑出声来。

    ☆、第280章 穗州

    船只靠岸边又费了许多时候,一艘一艘到港停下,装货的在一边,坐人的又在另一边,高升家的进来回报一声:“姑娘且等等,咱们还得往内港去,外港这是卸货的地方。”

    叶文心哪里还能分神搭理她,倒是石桂应得一声,叶文心的眼睛盯着码头,她们到过许多港口,却还没见过这许多的女人。

    还有女人家做水上生意的,一船都是女的,揽的也是女客,贩些生丝熟丝,说的话虽没一句听得明白,可也是高声大气的说话,叉了腰绑了腿,手里拿着根竹扁担揽客人挑货用。

    叶文心一时看住了,秋娘绿萼两个也啧啧称奇,看着打扮像是挑夫,可哪里有女人当挑夫的,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衣衫,扎了一条红腰带,脚上的鞋子也是一样,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有生意来了就一道待客。

    光只看见一处口岸,石桂就笑起来,叶文心转头对着她也是一笑,两个想的都是一桩事,女人能干了男人的活,还能在码头上相安无事,这个地方就是个能呆的地方。

    船驶进内港里去,箱笼先下船,叶文心急着吩咐一声:“说我这里头细碎东西多,让女人来挑我放心些。”

    石桂知道她的意思,这是看着女的到底不如男的力大能赚,按着箱子赚钱,却不是按着人头算,两个男人抬一箱子,四个女人抬一箱,四个人分一分钱,可不就赚得少了。

    叶文心既吩咐了,石桂便像模像样的吩咐下去,高升家的看见她还叫一声石桂姑娘,看她就这么出了船舱,倒是一噎,怎么也该带个帏帽才是,才想说这话,又把话咽了,进了漳州戴的人就少了,似她们这样的婆子嬷嬷更没论道了,到进了穗州,连大姑娘也没甚个好遮好掩的,就这么上街。

    不独是贫家小户的女儿家这么出门,坐轿的坐车的,里头还有西人,一样没人遮掩,路上也无人引以为怪,入乡随俗,她要是真戴个帽子出来,才是古怪了。

    石桂站在甲板上等着箱子下去,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见着十来个西人,岸边一半是客商一半就是西人,生得高鼻深目,穿的衣裳也是一半一半,男子进关皆穿长衫,反是女子能撑着大裙撑进来。

    离得远了看不分明,却知道有些人头发是红的,有些人头发是黄的,秋娘哪里见过这阵仗,咋了舌头拉着绿萼,西人不许出穗州,只得在穗州当地活动,外头自然没见过。

    叶文心也分不出这些人来自何处,却立在窗边看住了,心头起伏,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听见外头高升家的请:“姑娘,轿子雇好了,姑娘坐罢。”

    石桂原来是丫头,如今看在高升家的眼里也依旧是个丫头,丫头不坐轿,倒正合了石桂的心意,前头挑着箱笼,后头跟着轿子,石桂就在跟在轿子边,一路踩着青砖地,只觉得屋舍街道处处不同。

    挑夫里头有年轻的姑娘当向导,她们都梳一根长辫子,说起话来轻巧爽快,这个向导说的就是官话,只还带着口音,跟在石桂身边,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既是在城郊,便要走些路途,石桂知道叶文心极想看一看女学在何处,拉了那个向导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女人学堂,在哪儿?”

    那向导一听就笑起来:“在女人街,那一条街上开饭铺的抬水的卖绣件的做中人全是女人,所以才叫女人街。”点着手指头数起来,一时还说不完:“除了女人街,还有西人街,那儿都是西人做买卖的地方,也开了学堂,还给人看病。”

    叶文心在轿子里头听得真真的,石桂不必她问就先替她说了:“那咱们经不经过女人街?”连她也想去看看,看看一条街上全是女人是个什么模样,可是跟进了女儿国似的。

    向导摇一摇头:“可不能往那儿走,女人街不许男人进呢。”领头的向导就是男人,这个小姑娘是向导的女儿,十三四岁大,就跟着她爹出来讨生活,石桂拉了她说了许多话。

    她们初来此地,话言都不通,小姑娘官话说的利索,本地口音更不必说,时时处处风俗习惯她都知道,学着她爹还能说出几段掌故来,石桂赞她一声能干,她便飞红了脸蛋,又不住偷看石桂:“姐姐生得真好,真白,跟西人似的。”

    石桂“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儿还真是少见皮子细白的姑娘,西人似的肤色就更少见了,看她跟了轿子知道是丫头,便问轿子里头的人是从哪儿来的,石桂说了金陵,小姑娘竟知道,还跟她

    说金陵有许多口岸。

    连石桂都不能知道的详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便道天天跟着父亲跑码头,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小姑娘出来作营生,半点也不出奇,街上许多女人来来往往,这样的生意金陵城里也有,可是立在铺子里头女人当家的,那便少见了。除了女户,哪一家子能女人当家呢?

    绕过码头街,南北货行的铺子里头东西堆得扑扑满,还有西人开的铺子,夹杂在本地人生意中间,装饰得极其惹眼,宝芝的父亲除了当向导,也兼作中人生意,宝芝便也说得头头是道,哪一处来的宝石货色好价钱便宜,哪一处来的勾织布料做得细尺头长。

    石桂跟着她走了一路,听她小鸽子似的叽叽咕咕个不停,叶文心也靠在轿边听着,石桂既打算做生意的,便打听起了日常当地人都吃些什么,宝芝想一回道:“船点心,这儿没有,咱们有一处渔娘码头,那儿就有做船点心的,门楼铺子再没有这个味儿。”

    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开女人,石桂越发觉着心情舒畅,浑身三百六十个汗毛孔都熨贴了,拉了宝芝的手,细细问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宝芝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儿,宝芝的爹带着她出来跑码头赚钱,客人看她年小伶俐,又能侍候着女客,从来都要多给两个钱的,有钱赚了,也就无人当面说嘴了。

    石桂听她这话细细蹙了蹙眉头,她既这么说,便是虽有女人跑营生,可依旧还是有流言蜚语,心里一想也就松快了,不说穗州女人教化只二十年之功,便是再过了七八百年,女人生存依旧不易。

    叶文心听她们说个不住,她们身边也总要有一个能长久过来帮佣的,旁的不说,总得学一学话,宝芝年纪小又聪明,石桂倒有些中意,拉了高升家的笑道:“妈妈看看,请高管事跟那向导提一提,到了地方若是有人侍候着便罢,若是无人侍候,问问肯不肯打短工。”

    高升家的点了头,赶到前头去找她男人,石桂走了一路出了一层细汗,才掏出绢子来抹汗,就见前头一片平房里潮水似的涌出来十几二十几个年轻女子。

    一样的蓝布衣裳,一样的黑布裤子,腰上扎着一条蓝白色花样的腰带,石桂才要问,宝芝便笑:“那是丝织坊的,咱们这儿天气热,早早就能养蚕了,这会儿都要一眠了。”

    宝芝说起织坊很是羡慕,她不会这活计,进去只能当小工,不如码头跑得多,她爹便不愿意她去吃这个苦头。

    这些女工吃住都在一起,不熬蚕缫丝的时候还回家去,或做零工或打短工,自有中人替她们打理,收些中人费用。

    从书里读到,怎么也不比亲眼见到,蚕厂时时都煮着热水,因着要煮蚕茧,那一片的屋子都罩着雾气,走到边上人就出汗,里头的女子出来,早都已经换上了夏衣,几个人手挽了手,到对街去喝甘草雪水。

    石桂也买上一碗,还给喜子秋娘几个都买了一碗,连宝芝都喝着,只叶文心怕寒凉,不敢喝冰的,出了汗再喝了冷的,通身舒畅,这会儿快到傍晚,家家户户都做起饭来,织坊的女工吃完了饭,还又回去守着蚕二眠。

    石桂抿抿唇,等安顿好了,一定要在城里好好走上一圈,叶文心也是一样的想头,她还好奇西人怎么交谈,若是能够听听她们说话也是好的。

    几个大力的娘子挑着货物也都歇下来喝一碗雪水,喝完了抹把汗,继续往前挑,穗州同金陵城不同,金陵城以街来分,穗州却以坊来分,一坊一坊之间落锁,怪道能两边不通,女人街说是没男人,就是没男人了。

    越是往里走,海水的咸腥味儿就越是淡,再往里些,便是田地房舍,高升往前一指,说是就快到了,走近一看是一处小小田园,扎了篱笆,有四五间房舍,院子里头还有天井,说不上开阔,也是一处舒适所在。

    女挑夫搁下箱笼,在堂屋里,高升家的点了银子打发她们,高升同那向导说好,这几日都叫宝芝过来帮衬着,开给宝芝工钱,就按着使女帮佣算还高出许多。

    宝芝做不了什么活计,也不过是过来说说话的,她爹也愿意她过来,总有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好拿,彼此说定了,她明儿一早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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