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一船孩子都由着官府接收了,只有他,嘴巴死紧,撬不出一句话来,明月可怜他,想着自家也是出来找爹的,他还遭了灾,他娘原来就算待他好,也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给他吃喝,跟他说话,他就跟条尾巴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了。

    等送到官府去的时候,他抱着明月的腿怎么也不肯走,不哭不说话,可就是死活不撒手,吴千户见了便道:“罢了,让他跟着,总是你家乡人,说不准还能替他找一找爹娘。”

    各州府失落的小儿这许多,哪还能找得到,都是送到济民所去,有记得家乡的长大了自己去找,记不得的这辈子也就回不去了。

    反正也少他这一口吃的,他跟着明月,营里的人都叫他小尾巴,又说是明月的儿子,他们操练,他也跟着一道练,晒了一身黑皮,丁点儿大的也能站一早上,吴千户给他起了名字,明月那会他随口起了个,就叫千里,轮到这个小尾巴,还是随口起一个,叫他水生,反正是从船上救出来的。

    明月放下面碗,一口面条吸溜进去,喉咙跟开了个洞似的,嚼也不嚼咽了下去,问道:“怎么?他是你弟弟?”

    石桂不能确定,隔了五年快六年了,她脑子里的秋娘石头喜子,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喜子才丁点儿大,因着蝗灾没吃喝,瘦的跟豆芽菜一样,从小就乖巧的很,知道石桂带他不容易,从不哭闹的,细细软软的叫姐姐,那阵悲意她原来就是强忍住的,这会儿哪里还忍得住,眼圈一红竟淌下泪来。

    看她哭了,那孩子越发不敢过来,明月摸了半天身上没有干净的绢子能给她擦一擦,想去拍的她的肩吧,原来也还罢了,这会儿怎么也不敢上手,挠挠头,坐下来一拍腿儿:“过来,我给你擦脸。”

    水生乖乖趿着鞋子过来了,湿帕子一上脸,擦了脸擦了脖子,兰溪村的人都生得白,水生晒成了个黑皮,石桂伸手要抓他的手,他往明月怀里一缩,瞪了眼儿不识得她。

    明月无法,原来谁也没仔细问过他,这会儿只得好声好气的问:“你娘叫什么?你可有姐姐?”

    第235章 姐姐

    明月一问,石桂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不错眼的盯着水生,洗干净后这个孩子也生得眉清目秀,只脸上身上黑的跟炭一样,人又瘦又小,石桂努力从他身上找出一点喜子的影子来,伸手想要摸摸她,那孩子却忽然生气,眼睛恶狠狠的瞪住石桂。

    明月一巴掌拍了他的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一面揉了他的脑袋一面跟石桂解释道:“营里人把他惯坏了。”摸摸脑袋又捏捏他的耳朵,水生半点也不躲,由着他捏了,还低头去啃鸡架子。

    水生不似明月,明月打小就在道观里讨生活,嘴甜脚勤快,师傅师兄才能多看你一眼。水生跟着他的时候大概看着只有丁点大,问他又说不明白,拐出来都不知道多少日子,船上有的是灾民有的是良民,分饼子吃的时候,他先不敢争,分到手里啃得满嘴都是饼屑,一看就知道是逃灾出来的。

    营里都是汉子,哪个也不会同个小鬼争食,他却依旧还是顿顿吃不饱的模样,明月把自家那份给了他,旁的时候他这样也还罢了,对着石桂,明月便拍他一下:“给你吃鸡,你还瞪人?”

    水生立时软下去,也不梗着脖子了,手上还抓着鸡,把头摇的跟博浪鼓似的,一字一顿时:“没有姐姐!”

    他都说了没姐姐,石桂本也觉着他像喜子的地方并不多,看他一回,眼睛里含了泪,转过脸去,这一个是运道好的,也不知道秋娘喜子往哪儿去了。

    明月急得直挠脸,长了个子性子却没变,搓了手又想安慰她,又说不出口,走的地方多了,看的多听的多,有些事不必问明白就知道如何,楚地大水,连燕京都听说了,睿王还调了粮草送过去接济,也依旧还是有许多买卖人口的。

    楚地多美人,燕京城的胡同里那一阵儿便说有楚地来的新鲜货,这些个兵丁一旬也有两天假,明月跟着的几位哥哥,就少有没往里头踏足的,他到了半生不熟的年纪,打量他的人也多起来,原来跟着去行院都是吃些细点心在外头等着,年纪大了反不敢进门。

    石桂提着的心没落地,又跟着揪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强笑道:“你们吃罢,还要不要添点面。”拐卖出来的那许多,怎么会这样巧就是她弟弟,出去打了一盆水来,好给他们洗脸擦手用。

    小孩儿才刚瞪了她,可她也不恼,给他添面还给他擦手擦脸,他自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了头鼓着嘴儿不言语,明月好容易又见着石桂,还想着要好好说说话的,叫水生一茬,实在张不开嘴了。

    两个都有许多话不曾说,一时半刻也说不完,明月拖着小尾巴,也没法子絮叨那些,觉着有些丢份,这孩子就认他一个,丢又丢不开,石桂绞了帕子递过来,他伸手接了胡乱抹一把脸:“这几日不得闲,得亏着不必进城去找你了,等忙过这一段儿,我再来找你。”

    石桂耳朵听着他的,眼睛却还盯着水生,自家也知道魔症了,他都说了家里没姐姐,真个是喜子怎么会不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呢,秋娘日日念叨,喜子便不记得有她了,也知道家里是有姐姐的。

    明月摸摸鼻子,心里骂一句臭小子,又有些疑心石桂是不是不好意思看他,顶着他那么一张脸,走街上哪个不多看一眼,偏偏石桂没拿他当一回事,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下回我来给你带桂花鸭吃。”

    知道离得这样近,告辞起来也痛快,以他的脚程,一时三刻就到了,住得这样近,甚事都不急在一时了,领着水生就要走,刘婆子立在外头眉花眼笑的,还想问问这后生订没订亲,又看看石桂,没张开嘴,一路送出去。

    哪知道明月人都走到门边了,回身问了刘婆子:“借问大娘一声,你们这儿可造不造酱腌不腌菜?霜降之后腌菜吃口最好。”

    刘婆子大喜过望,她打了半天主意,最要紧的还是生意,兵营里头人多,要的菜也多,若是只往她家里要菜,几个酱缸都不够的,那还不赚大发了,搓了手连声道:“有有,怎么没有,你要吃甚?酱瓜茄子笋脯萝卜胡瓜,要丁要片要什么都有的。”

    明月笑一声:“那敢情好,等那头收拾好了总要收罗,吃了妈妈一条腊肉,可不饶你的生意。”才刚还喊大娘,几句话就成了妈妈,石桂看着他便想笑,明月却冲她挤挤眼睛。

    他还不知道石桂是怎么从宋家到了这里的,可她既说里头有主家的,那就还是丫头,不知是不是被转卖了,又在找弟弟,必是大水的时候家里人离散了,往后他常来常往,总要寻个由头才是。

    刘婆子满心的算盘,这儿哪一家不做些腌菜酱菜,要叫别个把这天上掉下来的钱撸了去,她可不得悔青肠子,赶紧问道:“不知道吃口怎么样?是要咸还是要酸?”

    明月顺手指指石桂:“我们那儿人口多,要的菜也多,大娘要送腌菜来,先问问她,家乡味儿我最爱那儿,咱们几个把总里就有我同乡,他们吃着好了,自然就好。”

    刘婆子听了嘴巴都合不拢,再问他有多少人,明月笑一声:“总有千把人,后头还有人要来呢。”刘婆子恨不得念一声佛,这些人光是吃上就能赚出多少钱来。

    石桂立在刘婆子身后笑:“你赶紧去罢,出来久了,里头人可不念叨。”说着又去看水生,从荷包袋里掏出几个糖来,伸手就要塞给他,便不是她弟弟也是吃足了苦头,好好的孩子遭这样的罪,得亏着救出来了。

    石桂要给他,他怎么也不肯接,缩了手又扒着明月去,明月把他一把提起来,掂量着还是太轻,明明顿顿塞得肚儿圆,就是怎么也不长肉。

    水生不接,明月伸手接了,还半点也不客气:“有没有桂花糖吃,该是今岁新下的桂花。”石桂瞪他一眼:“下回你来,先带一罐头腌菜去,若是吃着好,再跟刘妈妈商量要多少。”

    刘婆子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个,也没功夫探听石桂的事儿,才还想着一个二个都是同乡,这丫头的同乡也忒多了些,这会儿却恨不得她再多个十个八个同乡亲邻,急巴巴的去看田里有甚能做成腌菜的,又让菱角打水,把家里两个大坛子起出来。

    口里还不住殷勤:“姑娘进去歇歇,我这儿且有得忙呢。”尝味儿还得靠着她,可得把她哄好了,不然往哪儿买不是买,占着乡亲的便宜,想想都要笑出声来。

    明月抱了水生回去,一路走一路笑,水生扒着他的手要吃糖,明月往他嘴里塞几个,余下的全抛嘴里了,嚼了一口糖渣子,一口就甜进心里去了,自家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高兴,一路掂着水生疯跑,水生两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子,虽然笑着,也笑不出声来。

    明月长腿迈得快,不一刻就走到山上,这条路走的人多,踩出小道来,石头都踩平了,也不难走,怪道水生细胳膊细腿的还能跑得这样远。

    要不是他偷瓜,也不能遇见石桂了,搂他满面是笑的回去,进了大营人人见他咧了一张嘴,再看他抱着孩子拎着瓜,哄的一声笑出来:“你这是小媳妇回娘家了?”

    明月也不恼,回到自己的兵房里,把水生往床上一抛,支着长腿往床上倒,同屋的看看他:“你这是遇着天仙洗澡了?”

    明月不理会他,心里的欢喜劲儿说不出来,想到了就忍不住要笑,同屋的把拎了篓儿把瓜全分了,扔给水生两个,水生自己拿了一个,把另一个放到明月枕头边去,坐着啃了起来。

    石桂回屋去,叶文心又打了两个结绳,揉了腕子看她进门便叹息,问道:“怎么了?”叶文心还有些记得石桂这个同乡,往玄妙观去的时候,道观里头烧水的小道士,这么一想恍如隔世,那一众人如今早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隔了三四年,变换竟这样大。

    石桂坐在床沿,往叶文心身上一靠,她不说话,叶文心也不逼问她,手上动个不停,由着她靠着,结绳上串了粗珠儿,系紧了这才停手,伸手抚抚她的面颊:“可是你说的,叹气就叹老了,怎么自个儿倒叹起来了?”

    “我还当那个是我弟弟呢。”隔得太久,喜子在她脑子里还是胖乎乎的模样,后来饿得瘦了,眼睛越发亮,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吸着手指头,石桂一想便受不住,握了叶文心的手,咬着嘴唇,眼里有了泪意。

    叶文心搁了箩儿,搂了她摸摸她的头发,也不劝慰她,知道劝了也无用,只安安静静陪她坐着,久了她自己就好了。

    夜里军营里燃了火吃肉,新到了地方千总赐了酒肉下来,由着他们吃一轮,后头便没这么闲,明月把酱菜的事说了,这些小事既他去跑了,正好省了伙夫再去跑腿,点头就了他,叫人送菜来。

    水生跑在明月身后满场跑,看他一时跟人吃酒一时跟人吃肉,吃酒的时候就给他也喝一杯,吃起肉来撕下黄羊腿儿一条条分给他。

    夜里两个人睡一张床,水生从在明月脚后跟,睁着一双大眼半天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那个人说要带着他们找爹找姐姐的话,一骨碌爬起来,往明月身边挨过去,身子缩成一团,想了半天还得告诉他,轻声道:“我有姐姐。”

    对床一声呼噜,跟着屋里此起彼伏,明月早就不知发梦到哪儿去了,水生拉了被子,想哭眨眨眼儿又不哭,被子蒙过头,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第236章 喜子

    明月果然似他说的那样,隔上几日才又来了,刘婆子的酱菜还没腌好,先拿蟹酱塞他的嘴儿:“军爷尝尝这个,这个是拿才捞的小螃蟹新熬的,拿这个拌饭拌面都好。”

    明月身后还跟着水生,他坐在门坎上不肯进屋里来,明月也不管他,由他坐在门前,水生不住回头去看,听见里头有明月的声音就安心呆坐着,也不玩也不动,托了腮儿看着门前的菜田,菱角拿了草编的蚱蜢在他眼前晃,他也不去看一眼。

    九月里天还是热,爬山过坡总要出汗,明月还穿着甲衣里的褪色布衫,背上湿了一片,石桂绞了巾子给他,问起水生来:“你的小尾巴没跟着你?”

    明月点点门外头:“在外头坐着呢,他就是这么个孤拐脾气,跟着两年多了,在营里头也不大喊人。”这是叫人贩子打怕了,这这样拐来的孩子,预备了出去卖的,拐子怕事儿,先教的就是姓名爹娘,一句不对就是打,那几个里头年岁小的,只记得拐子是爹,再问起自己爹娘来,一个都说不出来了。

    也就是水生看着瘦小,却已经懂事了,这才能说上两句,还知道是坐了船出来找爹的,旁的就不肯再说,怕他们随意打发了他,死死搂着明月不肯撒手。

    石桂提了水出去,递给他一个碗,他抱了手不肯接,石桂把水放在他脚边,里头还搁了桂花蜜,笑眯眯的告诉他:“你喝罢,是甜的。”

    这孩子一双眼睛越看越像喜子,石桂问他:“你叫甚么名字?”这一句触着他,立起来就要跑,被跟在后头的明月一把提起来拍了两下屁股:“我还在呢,你怕什么。”

    石桂看他是果然害怕的,也不再问他,笑一笑道:“是我问得狠了。”她给的东西水生不肯吃,就让菱角给他,抓了一把糖果子塞到他手里,还把草编的蚱蜢给他玩了。

    菱角同他怕是差不多年岁,却要高得多,石桂手上在忙,眼睛却盯着门坎上的两个人,细问明月:“你们救了他的时候,他多大了?”

    明月挠挠头,还真没人细问过,只知道他是家乡那一带的,多大了叫什么都问不出来,看见人就躲,明月同他吃住好一阵子,这才从他嘴里掏出找爹两个字的来。

    那个人贩子舟上五六个小儿,都不知道转过几道手,哪里还说得明白,明月看着石桂满眼都是希冀,可这两年多前的事倒有许多记不真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都跟着我两年多了,船上又不知道呆了几日,从楚地到燕京那一片儿,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大约八岁?”

    石桂发急:“就没仔细问一问,生日是什么时候,家里是做什么的,爹娘生得什么模样,邻居叫什么姓名?”

章节目录


月待圆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怀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怀愫并收藏月待圆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