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立夏病到仲夏时分,蝉闹蛙跳的时候,叶文澜的病养得差不多了,高升家的亲自走一回,送他去到穗州,到了地方落下户来,再替他置下屋子田地,买上小厮,若是能赎出叶家的旧仆来,倒还能更好些。

    叶文澜沉默不言,家里遭了灾,坐了一年牢狱,来了宋家,也依旧没个安稳,他跟叶文心两个原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可看着彼此偏又说不出话来。

    夏日将尽的时候,宋家的人车都已经预备好了,叶氏病着不便动,宋荫堂想来不能来,宋老太太把他看得紧紧的,半步也不许他出门,就怕他性子一犟,非得娶了叶文心。

    叶氏没能来,春燕来了,她要嫁的夫家就在左近,寻了个由头过来,见着了叶文心叶文澜姐弟:“太太病得起不得身,原是想着怎么也要见一见,可她……可她连坐都坐不起来,便派了我来,送表少爷一程。”

    说着又看一看石桂,她这回来,还有把石桂的卖身契给了叶文心的,往后这个丫头便不是宋家人,只归得叶文心管,是放是留都看她怎么想。

    “多累得姑姑替我们担惊受怕。”叶文心想到叶氏,再想到沈氏,眼眶里含了泪,拿帕子按了道:“往后我跟弟弟,再不必姑姑忧心,他去穗州,我在此间,便不能去看她,也替她日日祝祷。”

    她身上穿着孝,更显得荏弱,春燕赶紧把她扶着坐下:“表姑娘放宽心,家里已经想了办法的,往后姑娘还能去找表少爷,太太一直撑着,压着病势,知道你们俩个都好,这才松下劲。”

    人心里这根弦一松,立时就被病痛压了过去,叶氏心里口里还念着要见一见侄女侄子,无奈人起不来,两个又不能进城去,只得托了春燕代为转告。

    春燕还带了老太爷的信,里头有银票三千两,说是旧年寄存在宋家的旧物折了银子给他,却不能一次给得太多,似这样年年都有,让他安身立命,往后才能扶持叶文心。

    叶文澜好歹算是有了念想,车上满满当当装着衣裳吃食,看姐姐一眼,清瘦少年想露点笑意,到底没能笑出来。

    叶文心养了一个多月,身上也没能多长些肉出来,她拉了弟弟的手:“咱们姐弟不过暂时相别,我总有来寻你的一日,你到了地方,也得仔细,别叫人识破,别被人骗,老老实实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娘的灵牌,你供一个我供一个,叫娘受我们两个的香火。”

    她针线上头手慢,做得极精心,这一个月里,坐在屋中甚也不想,只是做衣裳,把叶文澜的衣裳做了个遍,夏衣做到冬衣,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叶文澜再是男子也还是少年,懂得甚么,怎么能自个儿立起一个家来。

    石桂不知如何劝她,她埋头苦做衣裳,手指尖不知扎了多少针,好歹也算有件事做,等叶文澜走了,这个小院里只有她们俩,叶文心还不知道要怎么自处。

    叶氏给叶文澜预备了许多东西,最要紧的是钱,除了高升,还有一个陪房跟着一道,处处都打点好了,只有姐弟别离,两个才能新生。

    叶文澜原来骄傲聪明,这一年里却被关的没了生气,养病的一个月里,姐弟两个至亲,却无话可说,碰都不碰家里遭了难的事,只问病情,闲时也说说书,除了彼此,半个字也不提及叶家。

    这一回还是叶文心自叶家散了之后,头一回跟弟弟提起母亲,她一落泪,叶文澜也跟着哽咽,除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就是太近了,才更不能把伤痛平复,分得远了,许还更好。

    高升家的要行远路,他儿子也一道跟了来,叶文心戴了帏帽送弟弟出门,石桂扶了她的手,远远望去一片田野,麦子青青,风一吹就是一片绿浪,看着都仿佛能了见草木香气。

    车远远碾着地头往前,叶文心久久站着,车后帘子掀开来,直到远得看不见了,叶文心这才要回去,石桂扶她一把,指一指田间地头:“姑娘快看,庄稼人做活呢。”

    小院只有这点浅窄地方,前后两道门,过一道门外头就是田庄,常有人担着桑子杏子出来卖,有的是才刚摘下来的,就托在一捧捧荷叶里,新鲜欲滴,解渴解馋,一捧不过五六文钱,是要担到城里头卖的,每每从门前过,石桂都要买上些。

    叶文心原来最是向往田园风光,石桂虽知道那会儿不过是叶公好龙,可此时总想着叫她提起劲来,哪知道她连扫都不扫,就往里转身进去了,石桂看着便叹一口气。

    高升的儿子隔得几日送一回信来,他先时不知石桂是认下帐目出错才被赶出来的,后来知道了,便一直觉着她是个忠心的丫头。

    他算是知情的,这事儿想天知地知也不能够,总得有人办事,总得有人护送,从金陵城到郊外庄上这点路程,总要人跑,石桂见得他多了,倒有心问问他叫什么,只他每每红了耳根,不敢说话。

    这会看见石桂受了冷落,舔舔嘴唇道:“你,你……你吃不吃,樱桃?”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怀总简直是英雄

    喝了两顿粥,我是不是会瘦一点

    噜噜噜

    大吉大利求包养

    第222章 跬步

    高升的儿子几乎没开过口,这一个月里时常过来送药送吃食,此地就挨着宋家的田庄,倒无人疑心他出来做甚,就要秋收,高升得了差事要离京,手上事没交给二管事,反交给了儿子,别个纵在心里头腹诽,也不敢当面说破。

    他回回来,送的东西都要石桂查点,石桂同他交际不少,却极少听他说话,还当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回开口说了长句,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结巴。

    高升的儿子叫高甲,因着结巴的毛病,没能给宋荫堂当伴读,也因着他结巴,嘴巴守得牢,轻易不开口,宋老太爷这才放心把差事交到他手上。

    石桂未露惊色,本来就同她就不相干,只冲他笑一笑:“不必了。”说着转身进去,打定了主意,要带上叶文心出去走一走,乡间地头上男男女女做农活的,山脚下还种着一圈果树,叶文心肯出去看看,慢慢就能好起来。

    她在牢里也没放下仙域志,这会儿怕是一时受不住,朝夕相处一年,又是一同受了苦难的,那几个丫头怕比她原来在家时,同她的感情还要深厚,叶氏已经病得这个模样,宋家又为着救她担了这么大的干系,再怎么开口去求他们救丫头呢?

    石桂一路回去,春燕已经在院里头吩咐事,她眉间紧锁,笑得勉强:“刘妈妈往后有事就问石桂,这个院子,她来作主。”

    石桂不意她会说这些,刘婆子一家都是看院子的,原来一家子相安,来了叶家姐弟,倒比原来忙碌得多,还把叶家姐弟当作穷亲戚,若说妥当确是妥当的,难免便有些轻忽,到石桂来了,看着竟是熟识的,反而客气起来。

    旁个不识得,春燕总是识得的,听见她这话,叠着手曲了腿儿,面上腆了笑:“姑娘就是太省事了,我这里也难办呢,得亏着石桂姑娘来了,她是个妥当人,样样都想得仔细,我这才有章法。”

    石桂也无意揭穿她,哪一个不看人下菜碟,石桂既不能说明叶家姐弟是叶氏的至亲,便把家里特意带了什么东西告诉刘妈妈,虽是守孝,东西也都是好的,还吞吞吐吐说上两句:“原来家里是极富贵的,遭了灾,这才来投奔宋老太爷。”

    宋老太爷家乡遭了水灾是人人都知道的,刘妈妈还问得一声:“要来怎不早来?”石桂张口扯了谎:“家里原有许多产业,不过欺着她们姐弟年轻面嫩,里头的事儿,咱们不知道的,也不能胡说。”

    这些话便足够刘婆子想一出好戏,乡下三间屋,儿子还得挣个头破血流的,何况是那许多产业,这会儿宋家把人送走了,她有意要探听,只不敢当着春燕的面问,春燕交待了这一句,招手把石桂叫到屋里。

    “家里都打点好了,你干娘哭天抹泪来问了许多次,繁杏只说你同我争吵,先瞒得一时再说。”郑婆子唾沫都快求干了,葡萄也上门来打听,院里流言满天飞,石桂人好,春燕也是个好的,这两个还能为着什么相争。

    石桂只是笑,半句也不开口:“等过一向她们也就想不起来我了。”若是能给淡竹石菊报个信也还好些,只怕不能够。

    春燕嗔她一眼:“淡竹如今在我跟前一句话都不说了,石菊跟了我,这两个还怄气呢。”石桂一听便笑,石菊跟着春燕是要提起来当一等丫头的,淡竹经得这回只怕把春燕当作了锦荔一样的人,想拉着石菊不理会她,偏偏石菊有差事在身,淡竹哪里想到旁的,先把气生了再说。

    出了宋家,石桂还当没几个要念的人,点一点竟也有十好几个,叹一口气道:“春燕姐姐大人大量,别同她置气,她心思直,藏不住。”

    “我哪会同她置气,这丫头也是个好的,可惜了不肯用功,繁杏过两日就教她管帐,只不知道她肯不肯下功夫。”石菊妥当细致,淡竹便差了一头,两个若能一心为着叶氏,补上石桂的空,她也就能安心嫁人了。

    石桂“扑哧”一笑:“想叫她上进,也容易,只把那一个提起来就是了。”说的就是锦荔,锦荔跟淡竹两个从来都是一对乌眼鸡,见面非得拌上几句不可,旁人上来也还罢了,若是锦荔顶了石桂的位子,淡竹可不就上进了,拼着一口气,她也不会输给锦荔。

    春燕倒不知道这两个相争,还能有这番功率,石桂笑得一声:“我理帐的时候,淡竹也在一边看着,这些年里也识了几个字的。”米面油这些总识得,石桂的字帖也留给了她,石菊认得比她多,两个总能相互学一学。

    春燕笑起来:“倒不是不能。”锦荔是不能管帐的,高升家的又不住来求,等她嫁了,也无人能张口就回,不如让锦荔先学着,学不学得出来,那又是另一回事。

    春燕交待一回衣食,还又坐着车回去,石桂把她送到门边,高升家的儿子还站在一边,石桂冲他点点头,春燕也不能常来,院子里头知道的越少越好,着了他来送东西,一季总要见一回。

    他眼见得石桂对他笑,倒手足无措起来,石桂送了人,还又回去,叶文心懒说懒动,她就坐在一边,两百两银子的银票她一来就还给了叶文心,叶文心却不肯要:“已经给了你的,就是你的。

    石桂还把这钱收了起来,叶文心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替她添了茶,往厨房去吩咐菜色,叶文心茹素守孝,捡时鲜的送上来就成,石桂才说到一半,外头就又有人拍门,刘婆子去应,来的竟是宋荫堂。

    他穿了一身墨绿浅白的长袍,进屋就看见了石桂,张口欲言,石桂赶紧截下他的话头:“给大少爷请安。”

    说得这一句,引了他进去,刘婆子伸头看个不住,石桂赶紧拦了她:“还不给大少爷沏茶总要装个围碟。”

    刘婆子扯扯她的袖子,往厢房一呶嘴儿:“这是怎么的?”

    石桂看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妈妈说是怎么的?一样姓宋的堂兄妹,过来瞧一眼又怎么着,大少爷回乡去的时候,两家也时常走动,姑娘还在别苑里住过好些日子呢。”

    刘婆子这才不说了,七手八脚的装了围碟,石桂捧了托盘走到门边,里头却只有宋荫堂的声音,她往门前一张望,隐隐约约听见叶文心问叶氏的身体,宋荫堂同她对坐,原来就差结亲的男女,因着点阴差阳错,再不能一处。

    石桂叹息一声,送了茶进去,还又退出来,宋荫堂在屋里呆了许久,他说的多,叶文心答得少,到天色稍晚时,这才告辞:“你安心住着就是,我隔得几日就要来看你。”

    石桂不在他来是不是瞒着家里来的,可听他说了许多宋老太爷宋老太太的事,都说两位老人家很是记挂着叶文心,只此时不便来看她,等事儿办妥了,再寻着由头把她接过去。

    叶文心送他到门边,宋荫堂就要迈出门去了,又侧身:“隔两日我给妹妹置办些文房来。”屋里到底简陋,哪里可住,身边又只有一个侍候的人,叶文心已经遭了难,离了亲人父母,总得把她照顾好了才是。

    石桂扶着叶文心回去,有心想要同她说什么,可这话又怎么能出口,反是叶文心看着好受了些,夜里送上的饭菜,还多用了两口。

    原来有叶文澜相陪,互相勉力,还能多用些,叶文心不吃,叶文澜便也恹恹的,她肯多赞一声,叶文澜为着姐姐高兴,也要多挟一筷子,石桂还怕叶文澜走了,她孤身一个无处开解,来了宋荫堂,总还有些好处。

    夜里乡间不亮灯,舍不得灯油钱,连着刘婆子一家也都早早吹了灯,屋里就只有叶文心的这儿还亮了灯,她眼看着石桂绣花,做了一方帕子又做一方帕子,倒觉得奇怪:“你都做了一幅十二张了,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石桂轻笑一声:“太太答应了我赎身的,我身上这些银子全掏出去将将才够,还得回乡还得找我爹娘,找到了又得安身,除了这个,也没旁的能攒钱了。”

    叶文心看了她良久,看她对着灯火扎针,往细麻角上绣上花叶,乡间姑娘们没有金陵城里那许多的讲究,可漂亮的东西人人都是喜欢的,半个月还有一回集,刘婆子自家也拿了酱菜去卖,托她一道,给她抽几文,也算是有了进项。

    “一张帕子能有几文?你日赶夜赶的做,甚时候能攒出回乡的路费来?”叶文心带起来细看,绣活自然是好的,细布却经不得用,她不知价钱,却晓得必得贱卖才有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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