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回身看她,春燕叹出口气:“太太的身上难好,便是忧心所至,衙门走一遭皮都要脱三层,又……又都是女眷,挨不挨得住,还是另说,我知道你跟表姑娘有师徒的情份,可有些话,在太太跟前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省的,春燕姐姐不必吩咐。”怀里抱着大包袱,里头有袄衣厚裙,还有被子,干净的细布,除开这些,还有一匣子药,叶氏能预备这些,是早早就把里头的景况想得很坏了,石桂心口怦怦直跳,叶文心生得太过美貌了。

    到得城外,押解犯人的是一处义庄,大狱装满了人,这样的女眷又不是重犯,不该进刑部大牢看押,只得寻些空屋装上两道隔栅看管着。

    门边人还拢着火盆子烤火,眼看见马车停了,两个对望一眼,撑着门站起来,婆子跟的车,掀了帘子下来的是石桂,石桂还未十足长成,这两个的眼睛也盯着不放,等里头再下来个春燕,火也不烤了,走上两步上前:“哪一家的。”

    人还走进去,就已经听见听嚎哭声,石桂受过灾,地里没粮全是蝗虫的时候,村子里头的人也没这样哭过,她吸一口气,闷头跟在春燕身后,不敢四顾,只得盯着鞋尖。

    上头早已经打点过了,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会儿再来装着不知道,婆子伸手就是两块碎银子,人手不够,那狱卒也不过是京城里头衙门抽调了来的,见着银子拢进袖里,让出门边,春燕石桂往里去了,那两个便在后头啧啧出声,石桂一回头,便看见两个都歪着身子,眼睛盯着腰肢。

    再往里去还得查检东西,把包袱一个个翻开来细看,说是要搜这些被子衣裳里有没有伤人的利器,却被子枕头都挑到地上去。

    里头东西俱都是麻布葛布的,还不敢纳得厚了,真用了绫罗缎子新棉花,根本就落不到她们手里去,前脚走,这些东西后脚就被贪没了。

    几个狱卒没搜到东西,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捏了碎银子,这才放行,嘴里还嚼个不住:“刮得这许多民脂民膏,这会儿倒充穷起来了。”

    那屋里堆着女人衣衫鞋子,衣裳盘金滚边的,桌上还有羊皮小靴子珠钏环佩,新来了一批人,上京的时候已经被剥过一层了,到他们手里没油,可不一个劲的折腾。

    春燕一把扯了石桂:“别惹事儿,咱们走了,吃亏受罪的还是那些官眷。”一道压着的不独有叶家,一处处栏栅过去,里头有关得早的,有关的晚的,关的晚些的看着还有几分人色,关得早的衣衫都脏污了,春燕不忍看,石桂却看见有几个原是靠在墙上的,见有人来都仰了头看过来。

    私盐这个案子,萝卜还没动,泥却快全翻出来了,从户部到盐运司一串拿了起来,案子还没判,挨不住的就已经先死了一批。

    石桂眼见着那些个女人有的眼睛里还有希望,有的木呆呆动都不动弹一下,关得久了,心里早没了指望,倒不如早些判下来,是生是死都能脱出牢笼去。

    关着叶家女眷的地方靠着墙边,也因着挨了墙,倒开了一扇窗,叶文心就坐在窗边,怔怔看着外头那一方天,春燕叫了两声表姑娘,她这才回过神来。

    她是越发瘦了,原来只是纤细,这会儿却瘦成了一把骨头,脸色青白,嘴唇发干,一屋子里许多个丫头,挨着她一道取暖。

    石桂从不是个眼浅爱落泪的人,可打眼瞧见还是没忍住,鼻子一酸淌下泪来,里头坐着的一半都是熟人,素尘六出玉絮,见着石桂俱都哭出声来,六出同石桂原来最亲近,挨过来隔着栅栏拉了石桂的手,抖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们身上都还是夹衣,金陵城的冬天风刮着骨头似的冻人,又湿又冷,寒到骨头缝里去,挨在一处还暖和些,石桂眼看着叶文心身上都是夹衣,立时解下身上的袄子,把衣裳塞进去,六出一接着就递进去,一个个把衣裳传给叶文心。

    六出哭得出不了声,一个传了一个,素尘玉絮都捂了嘴儿哭起来,石桂来的时候就想着了,叶文心的衣裳叶氏预备了,这些个丫头却没有,里头穿了两件背心,厚裙子也多套一条。

    可她身上这些怎么够分的,春燕见状也解了袄子,身上能穿的能用的撸了个干干净净,叶文心听见哭声渐盛,这才开口:“别哭了。”

    她一出声,六出几个俱都收了声,春燕开了食盒子给她们东西吃,软饼子十来付,没一会儿就分光了,叶文心推一推,眼睛看看石桂:“文澜关在另一边,给他送些去。”

    这情状哪个还说得出话来,玉絮咬着饼子还在问有救没救,春燕开口劝慰,说太太正在想法子,人有了指望,脸色都好看起来,只有叶文心还是一动不动弹,细雪飘进来,落在她半边头发上,看着一屋子人面露喜色,只她知道这回父亲必是死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漏了一小段

    然而还在审核不能修改

    对不住今天晚了

    一晚就都晚

    明天依旧有事

    辞职之后竟然比之前上班还要忙……

    爱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215章 寒衣

    石桂身上只剩下单衫,冷得直打颤,口里呼出一团一团的白雾,身上能给的全给了,可玉絮几个还是缩成一团,不说叶文心,便是她们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春燕捡出炭来,说要拱点火给她们取取暖,玉絮摇一摇头:“这东西点了也留不住,不如不点了,好过他们进来再搜刮一圈。”

    叶氏还预备了妆奁,说是妆奁也就是一面小镜一把木梳一瓶香脂,这些个东西还叫狱卒拿去了香脂小镜,木梳子不出奇,便扔到了一边。

    几个关在里头,一天连一盆干净的水也无,桌上一个瓦罐倒是干净的,下雨的时候就拿它接水,好歹能擦擦手脸,地上堆了草席子,却无人敢用,这儿原来是义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裹死人用的。

    石桂恨不得多穿几件来,看着这几个丫头拿软饼子碰着雨水咽了,食盒底下的肉干也一并分了个干净,只叶文心一动也不动,春燕蹲在栅栏前:“表姑娘好歹吃用些,太太知道不定怎么心疼。”

    叶文心哪里还听得进去,一路上的苦楚不必说,进了义庄,光那些个狱卒的打量便叫她胆颤,前头那一间间的,哪一个没被上下其手,到了她这儿,那些人也是一样。

    都是犯官女眷,往后的路也只有一条,教坊司里转一圈,还有什么清白可言,那些收进去的官眷,不论是不是完壁,都难有赎出去的一天,比寻常妓子还不如,没有官府发的脱籍文书,这辈子老死都要呆在教坊司里。

    狱卒也是打量得这个主意,栅栏里头关了这许多白羊,逮着一只啃上两口,他们半点干系都不必担,比花院里的小娘还生得更好些。

    里头自然也有老实不敢惹事的,可也不会出手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得了手的,再给上一碗热汤热饭,过不得几时自然就有人肯了。

    拎着棍子一间间屋子前打转,敲一敲栅栏,嘴里嚼个不住:“发水遭灾外头也是一样,不过为着一口热汤饭一样能卖身。”

    有受不住的,一根罗带吊死了,这些人也不怕,畏罪自缢,现成的借口,一个案子两个月还没开审,这些人在这儿还不知道要住多久。

    叶文心听见春燕这么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姑姑的心意,可这事儿不是她一人之力就能办到的,若是好,还有相见的一天,若是不好,求姑姑把我葬在母亲身边,我好陪着她去。”

    石桂的眼泪就没干过,扒着栅栏劝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不能这时候灰了心,姑娘便不想着太太,也想想舅太太!”沈氏一半是为着女儿死的,石桂说的话,只有叶文心能听懂。

    她一直不曾落泪,听见这一句,想到母亲不惜身死也要救她,可到底还是没能保住,费了她这许多心血,临死之前不能阖眼,不过就是想她能周全,这时候存了死志,又怎么对得住母亲。

    叶文心自扬州到金陵,一船上一声都不曾哭过,也没甚好哭的,母亲给她留了信,里头早就猜测着会有这么一日,她的身子难以支撑,也只求速死,总归宋家已经安排好了女儿的婚事,有小姑子在,放心的撒了手,哪会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叶文心身边有个眼生的丫头,扶了叶文心,又问石桂:“妹妹身上可有干净的绢子。”石桂赶紧拿出来,连着颈项里头系着的丝巾也一并也解下来给她,荷包三事全给了,身上什么也没能剩下。

    这个丫头才刚一直不说话,几个丫头都在哭,接了东西胡乱堆着,她一样样捡出来,把小袄给叶文心穿上,两件暖背心分给了六出玉絮,两床薄被子一床垫一床盖,几个人挨在一处,互相搂着。

    这会儿才十月里,后头两个月更冷,这屋子三面土墙,另一面是空的,风雪来时根本就挡不住,这才下点细雪,就已经落到栅栏上,等真个大雪,还不知道怎么个冷法。

    丫头婆子,斗室里头关了十好几个人,石桂拿眼儿一扫,没见着冯嬷嬷,问了玉絮,玉絮摇摇头:“她在路上就没了,没烧没埋,扔到水里去了。”

    冯嬷嬷的儿子俱是得用的,叶益清的事还没判,她那三个儿子便已经倒了霉,她自打叶氏的事上发了财,就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经得住挨饿受冻,客死异乡。

    石桂想到琼瑛,再想到冯嬷嬷,有话说不出,纵主家犯事,可六出玉絮这些丫头却没犯过事,如今也被一道关着,真个抄家流放,她们又怎么办?

    叶文心也不问父亲如何,春燕也不知该不该说外头换了三任主审官员,便是因为叶益清咬得太狠,他先还抱着饱着侥幸,等眼见换过三任主审官,自知圣人是必要他死了,既然不能活了,张嘴便把一串有干系的全咬了出来,这些个口供送到圣人案前,圣人的怒火一日比一日盛,还申斥了太子。

    牵一发动全身,金陵城里也不是人人安稳,户部盐运司抓了几个人,盐引就是从这些人手里出来的,这一院子关着的便有这些人的家眷。

    瑞叶拿了石桂的小梳替叶文心通头发,这时候还有什么花容月貌,押在屋里不见天日,在船上的时候还能讨着些水擦擦手脸,在这儿一应全无,人又瘦又干,哪里还有半分原来出尘的影子。

    外头狱卒催促一声,春燕收了食盒,两个一步一回头,石桂眼见得叶文心又阖上眼靠到墙上,心里一阵阵的翻腾,冷风一卷,她身上的单衫哪里挨得住,抱了胳膊冻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们还没走出去,就见有个丫环模样打扮的女子从狱卒房里出来,手上端了托盘,里头有一碗冒着烟的热水还有两个馒头。

    领路的狱卒见着她就嘿嘿笑两声,她却充耳不闻,径直往一间门前去,把水给馒头递进去,里头半晌没有声息,那丫头抖了唇儿,低声求了一句:“姑娘,姑娘吃一点罢。”

    石桂春燕绕了过去,这才听见里头一声呜咽:“见你这样,我不如死了。”石桂恻然,那狱卒咂咂嘴儿,春燕身上能给的全都给了,这会儿看着这样,心里不忍,把婆子耳朵眼里的银葫芦讨要了,银镯儿银簪子俱都拆了个空,使钱让他们一间屋子给一碗热水一口热食。

    狱卒东西接了,嘴上却没停:“她们哪个可怜?吃穿的时候受用了,这会儿落大狱倒可怜了?依着我说,就该刮一层叫咱们受用。”

    石桂拳头攥得紧紧的,忍着一口气,这些人生死荣辱都系在狱卒身上,不用私刑也有百来种法子折腾她们,她忍了气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到了门上车,也还没缓过劲来。

    春燕忧心忡忡,叶氏若是知道这番情态,只怕病势更重,扫一眼石桂,她鼻头眼眶通红,要瞒也瞒不过去,自家怕也是这个模样,又再吩咐一声:“见着太太万不能露出来,表姑娘如今可就靠着太太了。”

    要是叶氏真个病得起不了身,还有谁来替叶文心周旋,石桂咽了泪:“我知道轻重,表姑娘的事可还有转圜?”

    春燕看看她:“但凡有法子,太太也不必如此,她心里才是真的苦呢。”

    石桂不再说话,她缩在车里也浑身发寒,车帘儿一动,外头就灌进冷风来,到了地方下车,身上已经没了热乎劲,手指尖都是凉的,回了鸳鸯馆,淡竹石菊两个正等着,春燕身上还好些,石桂是从头到脚全是单的,淡竹“哎哟”一声:“这是怎么了?”

    石桂摆摆手,一看就是哭过的,淡竹也跟着心酸:“里头,可是苦得很?”以她也想像不到,石菊取了件小袄出来,给石桂套上,跟着春燕往屋里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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