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功名是板上钉钉的,再跑不了,女儿却不一样,拖到十七岁说亲总是艰难些,想着往后陪嫁丰厚,婆家总得看她一头。

    那些个地契田契,数出来有田庄一个,铺子五间,也不知道宋望海是怎么置下这许多东西的,原来就是瞒下了女儿说亲事免选的银子,如今还都用在她身上。

    甘氏没了一个丈夫,眼前竟豁然开朗,想到的都是顺心事,十全九美,差着的就是女儿还未定亲,拉了宋之湄细细喁喁的说话,人病得多时,这会儿脸上才显出活气来。

    宋之湄眼见得甘氏这样,更不再提进宫的话,横竖没了指望,有路的时候拼着命也想往上走,没了路她想一回太子,垂过几回泪,便跟着甘氏捡点起东西来。

    甘氏回去是想着再不回金陵来的,干脆就把这些年的东西都装上船,一道带回去,宋之湄屋里的东西都要造册,半点儿不留,一忙起来日子过得更快,也没功夫再想那些虚无飘渺的凌云志,踏实过起日子来。

    宋老太爷死了儿子,太子也送了丧仪来,这事儿却没传到后院去,老太爷死了儿子伤心生病,圣人还特意问过一句,许了他长假,连宋荫堂都丁忧了,太子再有千百个想头,也没甚好说。

    到底替他开过蒙的,宋老太爷谢恩的折子送上去,提前先贺他新婚,期盼他洪图社稷,国祚延绵。这便是劝着太子早日生下个皇孙来,既跟陈家拧成一股了,就别再想着旁的,正经生个皇孙,得了圣人皇后的喜爱,也不必再动旁的心思。

    这折子递到太子的手上,跟北边传来的好消息正撞在一处,睿王妃有喜,过了三个月才往上报,睿王特意写了折子呈上来给圣人,说是才刚到两个月燕京就有了,这会儿直犯恶心,见天想吃酸的,絮絮叨叨写了七八张纸,都是怎么建府怎么侍候孕妇的。

    圣人一面欢喜一面骂儿子,竟瞒了三个月才往上报,骂完了又笑,连着几日因大灾不曾开颜,接着信立时笑起来,往太医院里寻摸了好几个圣手,又挑了几个厨子一道闯祸去燕京,千里迢迢送了一船的腌梅子果脯去。

    还有冰晶葡萄冬笋银鱼,时鲜的东西赐了半船,太子跟着送了东西去燕京,还写了一封信,说秋猎的时候没了弟弟在失色许多。

    那头已经有了喜,太子这儿还未娶妻,他是知道父亲的,同母亲两个情深意笃,便也学着不碰那两个太子嫔太子婕妤,给陈家留足了脸面。

    知道睿王妃有喜,心里怎么不急,好在把他弄去了藩地,若还留在京城,就在父亲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不定怎么得宠,除了姐姐安康公主那一子一女,皇室已经有几年不曾添过孩儿了。

    太子心里一口气不顺,越发加紧着催起东宫的工事来,又着礼部加急把大婚用的仪仗赶制出来,算一算三月里成婚,还得册立太子妃,一应事务细备下大半,恨不得吹气间就到了明岁,跟着太子妃的肚皮就鼓起来。

    宋老太爷失了独子又失了嗣子,越发有由头生病,依旧闭门谢客,连那些个门生故旧也不多见,每有客来,十个里头九个不见,慢慢摘干净,孙子躲过三年,好与不好,到时候总有个定论了。

    宋家因着一院子人都守孝,越发深居简出,宋荫堂连太子宾客间的聚会也不再去,干脆又读起书来,陪着老太太烧香礼佛,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安宁。

    主家都安闲了,门上的下人少了赏,里头的却是一样,石桂因着爹娘无事,又把问宋勉借书的事想了起来,重新添过笔纸写字,也不拘是什么,要是书就成,叶文心留下来的那些,她都快翻烂了。

    借书是一,谢礼是二,宋勉这番恩德,不知如何报偿,想一回总不能再做贴身的物件,叫人知道了总也不好,心里觉着做什么都不足表达谢意,想了几日没个主意,到院里丫头量尺寸做袄子,才想着天快冻了,旧年给做的靴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穿,想着再淘换两块皮子,替宋勉再做一双靴子。

    她还没去找宋勉,宋勉就先来找她了,他骗了石桂,虽是为着她好,心里却不安稳,又记起借她书的事来,寻了一回,找出几本都不合适,拿了一本千家诗一本全唐诗,又怕写得太深她看不明白,想了一回,在竹径边等着,她总得打这儿过的,没碰见石桂,碰见了葡萄。

    葡萄自打跟石桂亲近起来,倒颇知道她跟宋勉的事,又知道宋勉替她找家人,对他行礼,被宋勉托着进院来找石桂。

    葡萄不意这两个这样相熟,寻了由头把石桂叫出来,拉了她道:“你怎么竟跟堂少爷相熟,原来我当你是寻上门去相求,可听他口吻也不是一回二回,你……你且得仔细着些。”

    宋勉再是穷亲戚也还是姓宋的,葡萄经得钱姨娘一事,最怕的就是同少爷攀扯上什么,那可是要命的事。

    石桂“扑哧”笑起来,揽了葡萄:“我知道你这意思,我还回家去呢,能跟少爷有什么攀扯?”一面说一面笑:“堂少爷几回帮我,我总要谢他,他身边只有小厮没有丫头,缺什么少什么自家置办不齐,我这才帮把手,姐姐不必忧心我。”

    葡萄知道石桂这个主意一直没变,再叮嘱两句,告诉她宋勉在木樨香径等她,这会儿桂花早就落了地,枝头还余下零星几簇,香味却一丝丝钻进鼻子里,石桂还往他读书的地方去找,就见宋勉来回踱步,皱了眉头不知念叨什么。

    一转身见石桂来了,冲她点点头,把卷的书册递给她:“我也不知你看些什么,随意翻了几册出来,你看看可有合用的。”

    一席说得客气,眼见着石桂拿过去翻上两页,看她谢过拢在袖子里头,还怕她看不明白,石桂笑上一回:“多谢堂少爷,不知道堂少爷的脚比旧年可大些了?”

    宋勉闻言脸皮涨得通红,接连退了两步,把脚缩在长衫底下,石桂眨眨眼儿,眼睁睁看着宋勉落荒而逃,走出去七八步,又转身回来:“你看完了再来找我就是。”

    说着穿过门廊,脚步还踉跄一下,急急回去至乐斋,石桂还不及开口,人就已经不见了,她呆在原地哭笑不得,底头看看自家手上的书,脚寸不好拿捏,做一付手套许还行,心里吃不准宋勉是不是害羞,半晌笑出一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勉是一只红透了的包子红透了就寿桃了?

    咦……

    大吉大利求包养

    第210章 新年

    宋勉转身就不见了踪影,石桂连他的脚寸也没问出来,自然做不成靴子,便想着给他做一付手套,他的善心之举,对石桂是天大的恩德,知道秋娘喜子无事,她在这里才有指望。

    远的瞧不见了,这才拢了书卷回去,淡竹正坐在屋外头串珠儿,看见石桂袖子里头鼓鼓囊囊的,还当是藏了吃食回来,扔下珠子回屋翻她的袖子,落出来两本书,眨了眼儿:“这是打哪儿来的?”

    石桂善积蓄,淡竹月月光,到月底不凑手了,还得问她借,可石桂再有银子,买两本也不能够,何况她还把身边的现钱全给了宋勉带回乡。

    “堂少爷借给我的,你可不许往外说去。”这事儿本也瞒不住,不如大方告诉她,淡竹大事上头明白,点了头,伸手把那书页翻一回:“堂少爷人真好。”

    石桂放下书册,全唐诗百来卷,叶文心挑里头自家喜欢的送了她几卷,宋勉给她的是乐府里头的一册,她已经有了,却不能拂了宋勉的好意,开了箱子翻起皮料子来,夏日里皮子贱,她那会儿就打算着冬天做付手套,收罗了两付皮子,捡出来正合用。

    淡竹看见皮子就懊恼起来:“早知道你买我也该跟着的,这会儿可没这样贱的价钱了。”石桂抿了嘴儿一笑:“我叫你买的时候,你手上可没余钱,恨不得全用在花粉上。”

    淡竹吐吐舌头,挨着石桂坐下,看她在皮子上比着手寸,“咦”一声:“怎么做得这样大。”这时节手套不是个稀罕货,分指连指的都有,石桂张开手,度着宋勉的手该比她的大两圈,指间也更宽,拿笔画出来对照一回:“这是我给堂少爷的谢礼,我也想不到旁的能谢他了。”

    小丫头子间相互办了事儿还要谢一碟果子糖,淡竹不意为意,满口应得一声,同她一道参详,外头廊下还挂着宋荫堂淘换来逗叶氏开心的鸟儿,不时啾鸣两声,院子里头两大盆株粗花多的素心金荷腊梅花儿,风一动香煞人。

    满院子都是香的,叶氏许久没把帘子全卷起来,大开着玻璃南窗,挨在罗汉床上晒太阳,日头照着细灰浮动,窗框廊沿都镀了一层金光,淡竹都觉着安闲,舒舒服服叹出一口来,哪里是才有了丧事的模样。

    霜降过后一天比一天冷,到了冬至节,金陵城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冬至要大祭,新丧头一年,按礼自然要大办,早早理出祭器办祭礼,从半夜里供祖宗到天明时烧纸钱,累得一院子第二日都歇了晌。

    上头主家累,底下的的丫头婆子们早早就分起食来,厨房里蒸了赤豆糯米饭,桂花素酒一人分得一小壶,还有裹的素馅菜团子,夹道里下人房还飘出肉香来。

    石桂便回去郑家吃了一顿肉,家家户户都煮了肉,郑家早就搭起天棚,半点味儿都没散出去,葡萄石桂两个分吃了一碗兔肉,又都摸出孝敬钱来,郑婆子知道石桂家里人无事,心里纳罕她竟有法子打听得着,待她却越发殷勤,遭了灾的人家,还怎么来赎她。

    院里头守孝,多的是丫头婆子出来偷嘴,郑婆子端了肉菜递到两个女儿眼前笑得眯着眼儿:“你们在里头饿了馋了就出来,我这儿旁的没有,肉总管够的。”

    没肉总还有油糖,郑婆子炸了些个红糖黑芝麻的糍团,给石桂满满塞了一盒子,送她们到门边儿,葡萄那一盒还更多些,郑婆子还搓了手吩咐葡萄:“等厨房里送点心的时候,你捡两块混在一处给大少爷送上去。”

    钱姨娘跟前养了个小少爷,才刚满周岁,宋望海就死了,这个孩子八亲靠不着,东西两边都跟他不亲,跟了钱姨娘还有什么前程,郑婆子也知道上头走不通,宋荫堂小厨房恨不得上九道锁,她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着走葡萄这条路,先吃着好,再说旁的。

    葡萄笑盈盈应一声,又道:“大少爷的点心哪一件不精细着做,干娘这个炸糕也做得太大了些。”郑婆子说了一轮好话,葡萄这才应下,面上作为难状:“要是叫上头几个姐姐说嘴,我可不依的。”

    葡萄不蠢,知道郑婆子这是想从她这儿落手,出门便皱了眉头:“钱姨娘那儿份例不少活计轻闲,干娘还打这些主意作甚。”

    “人总一山望着一山高的,干娘自家日子得过了,还得想着女儿女婿呢。”不必石桂说,葡萄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办,宋荫堂院里看得跟个铁桶似的,老太太太太都给了丫头,她若真办了这事儿,还不叫上头那些扒去一层皮。

    葡萄干脆把那一匣子炸糕全给了石桂,石桂满院子分了,繁杏最爱吃糯米炸的甜食,一咬一嘴是芝麻,手里捏着半个去逗狸奴,有她在,小丫头们才敢闹,笑声一直传到廊外头,还是春燕进来了,伸手点点她们:“你们也太过了些,到底有孝在呢。”

    连她都不板正个脸,底下的只咬着唇儿笑一回,收敛着不闹起来便罢,拱了火盆子砸核桃,把整个的核桃仁浇上糖汁吃。

    冬至腊八一过,门上就贴起了福字,圣人赐下福字来,宋老太爷年年都亲手贴在书斋上,今岁还赐了个春盘,太子那头减了等,小太监这回再来也不说芍药牡丹的话了,捏了红封笑一声:“太子记着老大人呢,老大人养好身子是正经。”

    宋荫堂客客气气送他到门边,又再添了一个,说不忘太子的恩德,跟着关上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虽有孝在身,宋家这个年却过得倒比往年要和乐,一桌子人围着吃了饭,宋老太太还打发人给老宅送了年货去,叶氏把那单子给甘氏看一回,里头连甘家的也一道备齐了。

    石桂送了单子去,对着单子一长串的报给甘氏听,甘氏头上插着一朵银子打的薄叶花,腕上一串佛珠,珠子磨得发亮,一天也不知道念上多少回经,送给娘家的东西到底关切,仔仔细细听了,又把给儿子的冬衣捎上,对银凤点点头,银凤取了个如意银锞子赏给石桂。

    “告诉你们太太,我多谢她了。”也不知道是念经念得多了,还是把事情看得淡了,甘氏脸上平和的神气越来越多,少有抬收动目的,更不必说动肝火了,石桂接过赏抱着冬衣退出去,过院门的时候在院子里头碰上了宋之湄。

    她披了件大毛衣裳,里头一应是素色,头发别着两朵银花,瘦得面庞尖尖,弱不胜衣,眼睛望着雾蒙蒙的天,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玲珑秋月替她打了伞,挡一挡飘散的细雪,石桂心里称奇,临到了门边还又回头看上一眼,不独甘氏,连宋之湄脸上的神情也不再相同了。

    今年宋家不能放烟火点爆竹,外头却“噼噼啪啪”响个不住,烟火就在头上炸开来,映得满院子都是红紫色,守夜点灯不能摸牌,取了个色子赌点数,炉子上煮了红枣莲子茡荠菱角,取个洪福齐天的意头,一人吃一碗,满嘴甜蜜蜜的守了岁。

    今岁叶氏给的赏最厚,人人手里都有钱,可惜不能裁衣穿,全换了甜点心,前头主家吃年饭,底下小丫头也买了花灯,石桂跟淡竹石菊两个在门边摊上看一回,挑了个莲花灯回来挂。

    等院里筛过细粉裹圆子,年节也就过完了,十五家家挂灯笼,宋家虽有孝,也还有老太太老太爷在,院子里头也挂上些,取个喜庆的意头。

    十五夜里的团圆饭,宋勉也跟着一道,石桂一付手套做得了许久,就是觑不着空给他送去,宋勉还怕石桂询问,想着那两本诗总能看上一年半载的,哪知道回去的路上被石桂堵住了。

    宋勉于心有愧,垂了头不敢看她,石桂却没这许多顾忌,把皮手套塞到宋勉手里:“早就想找堂少爷了,只不得空,堂少爷看看合适不合适。”

    宋勉干巴巴笑一声,心头却松一口气,面皮一红,捏着软绵绵的皮子,磕磕巴巴的道谢,不时拿眼角的余光去看石桂,夹道两边都积着落雪,院里除了叶氏的院子还是白灯笼,余下的都亮着红灯,风一吹廊上的灯就晃着一圈圈红色光晕,石桂挨得他近了,都能闻见她头上的桂花香味。

    细雪被雪卷着扑了满头满脸,眉毛上沾着粉白,呼出一口热气儿,鼻尖上的雪就化了,宋勉才还窘迫,怀里抱着软包也不烫手了,还没戴到手上,身上就已经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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