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叶家送了节礼来,叶氏的病症却没能好上些,宋家一日不应婚事,叶益清就一天拖得一天,一杆子支到了后年,叶氏怎么能放得下心。

    进了九月叶氏的精神头一直不好,叶家姐弟没能进京来不说,叶益清竟又送了信来,说要续娶,一年妻孝都没到,叶益清叫撸了官职,还在丁妻忧,若不是前番难得太难看,哪个官员当真死了妻子就丁忧守制的,可他既办了事,就得把事儿办得圆了,半半截上要议亲,叶氏一接着信就又犯心口疼的毛病。

    叶益清哪里是真想结亲,他是迫得叶氏向宋老太爷请求,赶紧把宋荫堂的婚事定下来,寻了诸多借口,叶氏心里想着叶文心叶文澜姐弟两个,只得再去求老太太。

    要叶文心同宋荫堂结亲是再不能够了,却不能对叶益清说得这样明白,那头拿不着婚书不肯送人,叶氏一颗心又被吊着,带着春燕日日守着宋老太太,可这一回,宋家却没能松口。

    老太太看看叶氏,原来就瘦得伶仃,连生了两回病,越发瘦削,这会儿已经穿起秋衣来了,连老太太还不曾穿上夹的,她身上就已经披了披帛,领口还戴了一纱巾,怕着了风,又再生病。

    沈氏的恩德是要还的,却不能动根本,宋家的根本就是宋荫堂,为了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太太看着叶氏叹一口气:“儿子侄女,到了你只能选一个的地步,你选哪一个?”

    叶氏面色煞白,抖了嘴唇,眼睛望着老太太,目光却没落到她身上,张了嘴半晌叫了一声“娘”,气若游丝:“我这辈子,就没正经对得起过谁,嫂嫂若不是为着我,也不会跟哥哥离心,只有这点骨血,我若是护不住,便是死了,也没面目去见她。”

    老太太手里捏着佛珠,地藏经念了成千上万回,早已经倒背如流,一句话茬开,后一句又能再接上,听见叶氏这一句,顿一顿竟答不上话,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对得起思远,我也对得起思远,死了就好相见了。”

    叶氏手上一颤,跟着垂下眼帘,她无处排解,婆母不肯相帮,儿子又不便细说,宋荫堂每一问起,叶氏的担心就再加三分,这回既然说破,便知道叶文心是势必要留在扬州了。

    叶氏却不能怪宋家见死不救,泥菩萨过江,自身且难保,何况儿子结亲是大事,便是叶氏也不肯让宋荫堂陷在叶益清手里。

    宋之湄的病久不见好,甘氏素衣守着她,从天亮就开始念经,一直念到日落掌灯,宋之湄高烧是退下去了,也不说糊话了,饱满的面颊瘦得凹陷下去,眼睛半垂着,见着甘氏也再没旁的话说了。

    甘氏不敢再让她胡思乱想,拉了她的手:“你既知道那上头画的是芍药,就歇了这心思,等过两年,事情淡了,娘陪你一道回去。”嫁不嫁人还是另说,却不能再在这金陵城里呆了。

    宋之湄病了一场,耳朵里听着甘氏说话,嘴上却不应她,隔得好一会儿才木木答应了一声,甘氏抚了女儿面颊,有泪也只得往肚里头咽,只盼着她回转过来,哪知道她心里还想着陈家的芍药圃。

    妄念好似野草,在她心里蓬蓬勃勃见缝就钻,钻进心窍落处生根,枝壮叶大,一把火又怎么能烧得尽。

    病情反反复复不见好,东西两院都煎着药,叶氏把新浸的合欢酒都吃尽了,心痛症反越发厉害起来,宋荫堂在家时便亲自替她煎药,却久不见好,宋家趁着这桩事,把重阳节九皇会全都推了个干净。

    睿王从丰台特选了些万龄菊黄金带白玉团的菊花盆景送来金陵,添在皇后宫中庆贺重阳,圣人下了申斥的口谕,说他初到藩地,先花费心思在这些芝麻琐事上头,更该及早同府州司使接管藩地政务才是。

    圣人说是这么说的,可儿子想着要孝敬父母,心里怎么不高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他打小就精心教养的,如今又委屈了他,虽训斥过一回,却赏了银子缎子下去,光这些还罢了,随船送去的还有御花园里头开得最好的两盆菊花。

    太子跟着又补上了半船花,不光是花,圣人那信里是怎么写的,他也比着写了一封差不多的,看着是哥哥教导弟弟,怎么品都不是一般滋味。

    那半船菊花浩浩荡荡上了路,宫里的重阳宴,圣人略坐一坐便起了身,留下太子陪着皇后,把安康公主带着去逛花园子了。

    宋老太爷这些年来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哪里还经得折腾,这一回差点又得病,他既是想退的,寻常在宫中当差便时常咳嗽,炖梨汤儿日日不断,三不五时便告假,顺了圣人的心意,还多许他些日子。

    宋老太爷身子一不好,家里立时就清净下来,院里再无别事,门上帖子倒是一叠叠的送进来,老太爷既告病,等闲也无人来。

    门上送了许多礼来,里头补药一味少不了,还有送书籍点心的,门上自有小厮抄录了送进来,怎么回礼却是叶氏的事,叶氏自家病着,春燕便顺势把石桂提了上来,让她跟繁杏一道,把送了什么造在册上。

    锦荔跟在繁杏身后跑进跑出,高升家的又替她出这许多力,哪知道竟还被石桂挤了下去,气得回去就要砸算盘,只当石桂用了手段,她连盘算珠子都没摸过。

    春燕却有道理:“年年帐都要记两回,进进出出费多少力气,她既能写会认,就让她记下,抄了单子送到外头去,再归到帐房,也就不必要一样东西跑一回帐房了。”

    淡竹恨不得放鞭炮,石桂还没怎样,她就拍了巴掌,锦荔一张脸气得铁青,立时告了假说要回家去,春燕抬抬眉毛许了她,反是高升家的过来打招呼,这么个不成器的侄女儿,若不是自家亲戚哪里肯管。

    院里头的丫头都知道,春燕说是说搭手,往后这帐就得从石桂手里走了,她这会儿还是三等,到得秋日就要升,把玉兰留下来的空缺填补上,都同她道喜,道完了喜又让她作东道。

    哪知道石桂东道还没请,宋家门上的铜环就又叩响了,宋老太爷的门生送了信来,说是楚地诸州大水,云瑶一夜陷为池,云瑶便是宋老太爷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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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收成便不好,州府里才经过蝗灾,又是放粮又是周济,经得一冬仓里早就没有余粮了,夏麦颗粒无收,若不是种下二熟稻,连四月里的收成都无,十仓好容易填满了三四,官员考评粮仓满不满也是一项,才经过灾,连圣人都格外开恩,特许了休养两年,这两年中不以仓中粮盈亏作考评。

    哪知道六月七月都多雨,县里乡里都带着人开挖河河,旧年求雨雨不来,今岁恨不得老天赶紧收了雨口袋,田里的苗秧好容易活了,眼看着将要成熟,八月里的雨下得比六七月还更多。

    天堤泄了口子,银河里的水涌出来漏个没完没了,河道一有不通,刹时雨就倒灌进田地里,村中田舍开阔,只叫人点灯披蓑来回巡视也还得过,镇上河道的水一日比一日涨得高,低洼处早就泡了水。

    楚地州府碰上旱灾还算治灾有效,却把粮掏空了大半,再经一回水灾,诸多州府连着一道受灾,楚地粮仓耗空,多余的粮食一粒也拿不出来,这事儿便兜不住了。

    老太爷的家乡,自也是石桂的家乡,一个处是梅溪,一处是兰溪,隔着一重山,一并遭了水祸,宋老太爷家里的万亩良田全淹了,灾事还没报到圣人御案前,因着灾情重大,所淹民户众多,先知会了宋老太爷一声。

    旱灾之后多有蝗灾,水灾之后多有瘟疫,地方才遭过蝗旱,前年才刚遭过蝗灾,捉下来的蝗虫一篓一篓收了万斤,全烧成了灰,拿这灰来沃肥,好容易休养一年,旧岁才有一个好年景,茶蚕还未养过来,今岁便又发了大水。

    石桂浑然不知,宋家也分得前后院落,宋老太爷接着的信,后头院中哪里知道,只知道朝中又有事,来了许多人,至乐斋里点了一夜灯,宵禁不能回去,叶氏还吩咐了丫头婆子去收拾客房,引那几位住到客房去。

    这事儿上头自然是知道的,就在宋老太爷的家乡,家里的田地淹了不算,佃农也有死伤,梅溪祖宅还住着宋望海宋敬堂,那些个族中长辈也都在乡下老宅里,就挨着田地。

    也不知道乡里如何,总要派人送信回去,何况七月里才刚差人送东西回去点灯,还不知受灾重不重,能不能派人上路。

    旱涝年年有,未达百户的灾害,州府之中就能放粮赈灾,不至叫流民迁徙,可这回粗算一算就淹去两百户,毁坏房屋良田不计,若是涝还能挖河沟引水出去,两处都靠山,暴雨冲下的山石泥土涌向田地,泥水倒灌,田里作物一刹时就淹没了去,出村子的桥也叫冲断了。

    山上几人合抱的大树冲下来,滚下的木石碾过村庄,得亏得开了宗祠,让家在低洼处的女人孩子先住到祠堂里来,这才保得多户人家,可这雨不停,不出去是再没有活路的。

    镇上人的日子也没能多好过,宋望海是嗣子,回去了也是住到乡下老宅去的,可他哪里呆过乡下,出门就是田地庄园,门楼铺子酒食肉店,一概皆无,住了两天,还回到镇上去了。

    反是宋敬堂住在乡间静心读书,遇着雨水还想过要接父亲回来,镇上屋房一间挨着一间,暴雨真把屋子冲塌了,里头的人出来都难。

    镇上也确有屋子毁损,雨倒个不住,还有工匠赤着身子修屋,一日修不好,一日就泡着水,日子怎么得过。

    这个夏天到底没能挨过去,水一日比一日涨得快,山洪一泄,大水就淹到了镇上,桌床浴桶都能作舟用,想找一块干地方都不能。

    宋家人眼看势头不好,一半儿先迁到通仙观去了,背上米面家当,一路往山上去,宋老仙人开了山门,这一处都是姓宋的,跟他同宗同族,观里这许多地方,安置人住下来,才过一夜山下便是一片泽国。

    观中留得米面尚多,宋家族人中穷困的早早上了山,反是富户还留在山下,家资一瞬成了泡影,侥幸的还能留下命来,运道再差些的,连命也一道搭了进去,倒真是生不带来,死也得带了去。

    老太爷急派人回去,祖坟竟还安好,因是葬在山上的,又搭了大棚才办过七月节的法会,倒有许多乡民去避水,宋老太爷常年送钱回去,田庄里头的出息,专有一项是拨出来修桥铺路建学堂的,前些年俱是弟弟打理,自宋勉的事一出,便托给族中有威望的长辈,很是办了几件实事,把学堂又再修过一回,竟颇牢固。

    祖坟就挨着宗祠学堂,让这些个后生晚辈,伴着祖宗读书,除了拜先师孔圣人,也要拜一拜宋家的先祖,学堂里供饭,后厨自有米面,倒周济了许多人活下一命,等着官府派了人来救灾。

    里头力壮年青的,俱叫征了去,宋敬堂原就在乡间读书,他有意效仿宋家先人山中结庐苦读,就在学堂里头借了一间屋子,总归宋望海也并不管他,别个反倒赞宋太傅好家教,子孙都是贤孝的。

    既遇着这事,宋敬堂眼看年轻一辈都出去了救灾了,底下一片水未退,便是支着船出去,看看屋顶大石上可还有落得有人。

    宋敬堂是个读书人,这时节却也要下舟,族里人赶紧拦了他:“你怎么能做这活计,赶紧着可别湿了脚。”

    宋敬堂把长衫一去:“父亲祖父母就在城中,我岂能一人独自偷安。”城中如何模样不曾得知,里外消息不通,族长早些日子就让村民把米面都送到祠堂来,若不如此,这百来号人也早就空了肚皮。

    宋敬堂既要下水,族长便在心里过得一回,宋敬堂回来的时候带着老太爷的信,信里便托了族长交际,今秋总要落个秀才的功名,若是能有一桩义举,待这水退了,呈报官府,总能表彰,说不得就能举孝廉。

    派了两个识水性的汉子看牢了他,给了一条最稳的船,船上装些清水干粮,老人孩子女人喝稀的,这些干活救人的便能吃一口干的。

    宋敬堂坐船出去,眼见着被水泡着壮大的尸身从船边漂过去,分明听得有婴儿哭,却就是找不见人,再看时,原是死尸高举着两只手,紧紧箍了个婴儿,托着孩子离开水面。

    眼看着打旋就要漂过去,宋敬堂问了两个行船的,可能往前救一救,那两个汉子出来是看着他的,可眼见得这番惨像,哪能睁眼看着,眼看着倒落的大树树枝勾住了妇人衣衫,伸了竹杆把人勾过来。

    竹杆上带着倒钩,两人出来也是看看这水面上还有甚可用的东西,山上无床无被无,便有一床草席子也是好的。

    倒钩把尸身勾了过来,宋敬堂不忍去看,念了一声佛,伸手去抱那孩子,妇人两只手却死死掐着不放开,船身被水带着往前去,将要撞着大树,两个汉子便道:“要救孩子,便把手掰了去。”

    宋敬堂对那妇人道:“你放下心罢,我自顾得这孩子周全。”说完背过身去,只听见两声轻响,汉子一手托了婴孩,一手把那妇人指节掰断,抱了孩子塞到宋敬堂怀里。

    孩子紧紧闭了眼,两只手攥成拳头,身上还穿着红围兜,上头绣着红白桃子,两只手腕上还有套着银镯儿。

    红兜儿被泥点子溅得看不出本来模样,宋敬堂抱了孩子,给他喂了些清水,孩子却不会吃,只不住往外吐,宋敬堂摸了条干净绢子出来,沾湿了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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