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水阁的灯亮了一整夜,余容哭得一时,就往小佛堂里去,跪在蒲团上,阖了眼儿,一面流泪一面念经,泽芝比她哭得更凶,抽泣出声:“怎么凭白无故的,就有这桩祸事砸在头上。”

    她们俩跟叶氏确是不亲近,从叶氏那儿听到话,也无非就是些日常事务,怎么给老太太办寿,怎么给田庄放租收租,却从没听过外头如何。

    可她们俩也不是睁眼瞎,这院里头还有一个宋荫堂,姚汪两位姨娘心里着实感念着他,教导女儿叶氏那头不能远着,宋荫堂更不能远着:“哪有当娘的不心痛儿女,我同姑娘也来往得少,可心里哪一刻不念着姑娘呢。”

    叶氏算不得慈母,待自家儿子也是不冷不热的,宋荫堂却是个体贴人的好兄长,但是当了差,得闲也往松风水阁来坐一坐,同她们说说外间事。

    两个知道得虽少,人却是懂道理的,余容跪得一夜,一清早才扶着紫楼玉板的胳膊立起来,两条腿麻得没了知觉,叫丫头婆子架起来扶到床上,给她揉腿,余容跪了一夜想了一夜,拉了妹妹的手道:“我不作阶前芍药,也不愿为倚日红杏,不走那登天路。”

    泽芝陪着姐姐在佛堂呆了一夜,这会儿也熬得眼眶泛红,听见姐姐这么说,眼泪又要淌下来,哽咽道:“姐姐预备怎么办?”

    余容不过十三四岁,见过最大的场面还是张老仙人的寿辰,她哪里知道怎么办,总不能真的进了宫,叫家里人都不安生:“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我知道不能进宫去。”

    说着挣扎着起来,叫紫楼玉板替她穿衣洗漱:“我要去见太太,总得叫她们知道,我再没想着攀高枝,把我送到庙里也成。”

    紫楼知道她一夜未睡,这会还要起来,赶紧拦住了她:“太太心里都明白,若不然也不会为着姑娘这样奔波,事情已然有了眉目,姑娘万不能去说这话。”

    宋家还在替她谋划,原就是桩难办的事,若是此时去说,反不替她周全了,真的送到庙里,下半辈子可怎么过。

    余容强笑一下:“你们放心罢,我自家去,你们几个我会求着太太给一个好归宿,我自个去就罢了,再不会让你们也跟着受罪的。”

    紫楼玉板哪里还忍得住,捂了嘴儿哭起来:“姑娘说得哪儿话,我们不跟着,谁来服侍姑娘吃茶喝汤。”

    一屋子愁云惨淡,石桂进了院子,在门边喊一声紫楼,紫楼抬起袖子抹了脸,打了帘子急急迎出去:“妹妹……你,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一时吃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石桂却对着她双和合什念了一声佛:“菩萨保佑,纪夫人跟吴夫人愿替姑娘保媒呢。”沈家儿郎没结亲,那头肯结这门亲事,头一步已经成了。

    紫楼一听一把拿手捂了嘴儿,就怕哭出声来,恨不得立时跪下往南边磕上两个头,石桂赶紧拉了她:“这是一桩,还有一桩,太太隔一日,要带姑娘去纪家跟着探望纪夫人去,让姑娘好好预备起来。”

    紫楼立时明白过来,这就是要相看了,这会慌起神来,姑娘的眼晴肿成这样子,哪能见人,急着人叫去取了冰来,又问厨房要煮鸡蛋去,厨房的小丫头子不知事,还当是作点心吃的,送了一碗元宝蛋来,紫楼急得不成,也顾不得自个儿眼睛也红着,让人烧水,自家煮了蛋。

    石桂被紫楼请进屋去,又是茶水又是点心的招待着,她来的时候春燕就已经提点过她,让她能说的就说上两句:“叫二姑娘心里有个底,这事儿差一步都不成,如今才走到半百。”

    头一步是纪夫人吴夫人肯保媒,第二步是沈家儿郎未结亲,第三步还得看沈夫人心里是不是情愿,少了哪一天都不行,余容虽是低嫁,这会儿却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

    鸡蛋煮好剥了皮在眼睛周围滚上几圈,再拿帕子包了冰敷在眼睛上,紫楼让玉板替余容揉腿,自家出来招呼石桂。

    石桂是领命来的,也等着跟紫楼说话,拉了紫楼,也剥个蛋替她揉眼:“姐姐怎么光顾着姑娘,不顾自个儿,相看也得看看跟着的人规矩不规矩,姐姐这双眼儿可不就挂了相。”

    紫楼一时哪时顾得上,被她说了才醒过神来,水芸红衣两个把活计接过去,她跟玉板也一样敷了眼儿消肿。

    “姐姐仔细听我说,这家子官不算大,纪夫人保的媒说是家里人极好,人口又简单,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女长子都已经成婚了,只余这个最小的儿子,家里婆母是个爽快性子,却不是折腾人的,二姑娘放下心来。”

    石桂细细说了,隔着一道帘子,说是说给紫楼听的,实则是说给余容听的,这会儿也没甚个羞不羞的,里头余容轻轻叹一声:“家风正就是好的,还管什么官位呢。”

    她原来就婚事尴尬,正经的高门大户难进,似这样能落着实惠的,就已经最好不过,石桂不意余容会自个儿开口,隔着帘子笑一声:“姑娘说得是,太太怕姑娘心里不爽快,特意让我来说上一声。”

    余容一时无言,隔得会子哽咽道:“母亲的恩德,我一辈子都记着,必不会叫母亲失了脸面。”想哭又不敢哭,冰帕子敷在眼睛上,心里吊着一块大石,此时半块落了地,绷紧了的弦一松,反有了些睡衣,水芸替她搭上薄被,点上安神香,没一会竟睡了过去。

    紫楼拉住石桂不肯放她走:“这几回妹妹都使了力气,再不叫我谢,我就是欺心了。”非得拉了她要作东,石桂赶紧推了:“明儿就要出门的,等事儿了了,姐姐再谢我,我定不推辞。”

    第182章 衬心

    纪夫人的帖子递了过去,沈家先是欢喜,跟着又犹豫起来,沈大人先问了:“宋家的姑娘同咱们结亲,怎么也是咱们高攀了,你去了仔细问一声,是因着什么,要做这个媒。”

    纪夫人肯保媒是一回事,她肯保,沈家肯不肯接又是另外一回事,婚事原本就是两姓结好,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白氏这些年还是那付爽利脾气不变,把腰一叉:“儿子不是我亲生的,这些我能不知道?”沈大人立时软了,腰也弯了,腿也缩了,白氏这才放下手;“再说了,她还能坑咱们不成,是我上回去,说到咱们家儿子还没定亲,叫她帮着留意,哪知道她这样快就有消息,可见是记着咱们呢。”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自家儿子,要议亲怎么能马虎,叫婆子往街面上打听一回,绕了十七八个弯,问问宋家姑娘可是脸面不好看,要不然太傅家的孙女儿,怎么也不会愁嫁。

    宋家姑娘外头名声不显,打听也打听不出来,既没说好的,也没说不好的,白氏心里忐忑,上门见着纪夫人,掩了口笑:“这是怎么说的,才托了你两日,就有好消息上门了?”

    纪夫人的脸色比着上回好看许多,见着白氏笑一笑:“我这会儿哪还有心力替你打听,是可巧了,我同宋夫人交好,她来探病带了女儿一道,原来看着一团孩气,这两年竟也长成了,女人家一道无非说些儿女亲事的话,听她说要寻个家风清明,婆母慈和的,这才想着你,我一说,人家竟肯,这样的好事儿,往哪里去寻。”

    白氏自知家里头再薄有资产,比起宋家也是高攀,眉间才露出三分喜色来,纪夫人又道:“这个姑娘打小在老太太屋里养大的,举止品行再无可说,只一条,她不是嫡出,是庶出的女儿。”

    白氏倒不计较这个,摆一摆手:“论什么嫡庶,你竟还同我说这个。”纪夫人也是庶出,一样养在嫡母的院子里,只要母亲是个好的,一样把这几个庶出的女儿教养得好,当着她的面计较这个,可不打了她的脸。

    “宋家三个姑娘都报了免选,这一个是大房的姑娘,宋太傅的孙女儿,小时候我就常见的,打小跟着老太太念佛,是个极贞静的姑娘家。”纪夫人把话全说了,知道白氏回去还得跟丈夫商量,她家事一把抓不假,这些个还得跟沈大人商量。

    白氏自然不能听了这几句话就点头,纪夫人便笑:“这样罢,你若是有意呢,我就请她过来,又不是正经相看,坐一坐,说说话,也不防碍。”

    白氏应是应下了,回去便同丈夫商量起来,沈大人在金陵城里也不是一个故交都无,可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是因着太子的缘故,宋家才急着嫁女。

    虽不知道情由,却知道宋老太爷这一向多病,也经得京里几桩事,竟叫他看出一点门道来:“这是好事儿,你去瞧瞧。”

    他这些年还在从四品里打转,想再往上是难了,跟宋家结亲也不想着占好处,总归他还是往外任去,上头再怎么闹也轮不着他作阵前卒。

    既然丈夫都作主了,白氏使人往纪家去送信,叶氏接着纪夫人的帖子,心里长长出一口气,也不及预备什么了,叫人收罗些雪藕鲜菱,再有些补身的药物,就当作探病。

    第二日叶氏带了余容泽芝两个一道出门去,这回却不怕宋之湄再跟着了,甘氏就把她看得死死的,半点儿消息都不叫她知道。

    甘氏自个儿倒是知道太子送了宫灯来的,老太太没瞒着她:“她弄得这些个鬼,别个可瞧上她了?”

    甘氏人已经瘦得跟纸片似的,这会儿当着老太太叶氏是再直不起身来,女儿跟着了魔似的,失了水晶白露她确也闹过一阵,甘氏没告诉女儿这两个丫头被她收拾了,只说发落回乡去看庄子。

    宋之湄闹过两回,这一回甘氏硬了心肠,不论她怎么说,甘氏就是不答应,纵是答应了这两个丫头也没处找去了。

    宋之湄眼见得母亲这样,还当是老太太作弄她,把太子遇上她的事全告诉了甘氏:“娘,殿下还问了我生辰,咱们往后再不必看大房的脸色了。”

    她说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付迷迷蒙蒙的神色,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甘氏一口气儿差点提不上来,问来问去,女儿不过是跟太子说了两句话,可女儿就跟魔怔了一般,眼里心里竟再不想着旁的了。

    甘氏骂也骂过,哭也哭过,宋之湄却还是不明白:“娘,这是好事儿,原来我就不该免选,连殿下都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三个字,叫她生出无限的遐想来,若是她参选了,此时就已经有了封号,名正言顺是太子嫔了。

    甘氏对着女儿垂泪,却到底不忍心告诉她,太子送了宫灯来,却不是送给她的,拉了女儿哭道:“赶紧把你这些想头抛了去,你这是要往死路上迈啊。”

    宋之湄哪里肯听,反对着母亲皱起眉头来:“娘难道不指望着我好,我往后再也不会差人一等,出去再不会看人眼色,这家里头,我才是有造化的那一个。”红了一双眼儿,把甘氏推出门外,关上门痛哭一场,怎么也不明白,娘怎么就变了个样。

    甘氏比叶氏还更煎熬些,宋之湄是她亲生的,宋老太爷宋老太太百般替余容想法子,可却对宋之湄不闻不问,她心里一天比一天更害怕,去求老太太,老太太反而叹口气:“等余容的事了了,再看罢。”

    甘氏倒是希望余容能进宫的,她进了宫,就没女儿什么事了。可她再不知外头的事务,却跟老太太处了这么些年,她的意思很明了,余容是再不能进宫了。

    叶氏带着余容出门,甘氏在屋里头拜菩萨,让菩萨保佑这亲事不成,一念一拜,给菩萨磕了百来个头,又是肯终生茹素,又是肯重塑金身,从早上念到傍晚,其心赤诚,可菩萨却没听她的,叶氏才一回来,就着人往栖霞寺合八字去了。

    余容的眼睛敷了一日,又拿玉容膏厚厚敷在脸上一夜,早上起来肤白如雪,既是探病,自然不能穿得太艳,素衣淡衫,胸前挂一把金璎珞,跟妹妹两个都作寻常打扮,坐着小轿往纪家去。

    纪夫人早早就派了姑姑在门前等着,叶氏下轿,那姑姑迎上来,笑一声:“真个巧了,沈夫人也来探望我们太太,今儿到热闹。”

    叶氏笑一声,身后跟着余容泽芝,泽芝轻轻扯扯余容的衣袖,余容弯一弯嘴角,自觉浑身上下无一无不妥当了,心还止不住的发颤。

    既是相看,纪夫人把人请到后好头的三面亭里,摆了花点心,下了竹帘子,看水池子里养的那一缸缸荷花,将要到观莲节,荷花亭亭出水,剪下两支开得盛的,插在瓶中赏玩。

    白氏已经坐得会子,一见回廊上来人了,身子微微斜了去看,纪夫人笑一声:“你也太着急了些,那个个子高的就是了。”

    白氏嗔她一眼:“你保的大媒,我可不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说话间已经进来了,叶氏走在前头,这个年岁还风致楚楚,后头跟着两个安静的姑娘,沈夫人赶紧立起来见礼。

    纪夫人道:“倒赶了个巧,怪道今儿一早喜鹊叫个不住。”她还靠在竹编躺椅上,余容泽芝给她行了礼,坐到一边,丫头们拿烧玻璃的壶泡了一朵半开的荷花。

    荷花里头裹了茶叶,一人饮得一杯,白氏借着托茶盏打量余容,越是看越是喜欢,余容打小是宋老太太养大的,既是老太太带的,自然桩桩件件都比照着规矩来,喝水吃饭,是从会举杯起就学起来的,教养了这许多年,早就刻在骨子里。

    沈夫人自家是个爽利性子,便不爱那扭捏的人,来都来了,小娘子哪会不知这是相看,余容却端正正坐着,见她的目光扫过去,便也含笑冲她示意,这么一看,就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了。

    叶氏也打量得这位沈夫人,光看笑起来的模样,便知道她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再听她开口爽朗,原来欠着的那几分,也补足了,只不知道沈家这个儿郎会不会同赵士谦似的,赵三太太倒是个好的,可那个儿子却着实提不起来。

    石桂几个就跟在叶氏身边侍候,捧茶递巾拿香帕,她跟石菊还轮着打扇,屋里有搁了冰盆,又在水边,倒有些凉意,沈夫人畏热,不一时就出了汗,从袖兜里掏出帕子来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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