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姑娘见着她俱都一惊,陈湘宁容貌只称得上温婉,离出挑还远着些,此时看她分明通身气度都不相同,一个个坐着,倒没人敢先开口了。

    宋之湄一时心急,快走上两步,待见陈湘宁不曾着意待她,便又放慢了脚步,微微一顿,掩饰过去,坐得不远不近,心里捏了花糕,见一众人都不开口,这才笑一声:“上回你送来的花糕,馅儿调得正好,嚼着满口都是香甜味儿,倒不知是什么方子。”

    场子拉了了回来,陈湘宁冲她点点头:“这值得什么,抄一份给了你就是。”话匣子一开,余下这几位也跟着说起点心首饰衣裳来。

    问她的花冠,又问她身上的绫罗,宋之湄垂眼往陈湘宁裙子上一看,裙边绣了一圈石榴花,既应了景,又有个好喻意,别个都开口了,她反而不说话了,托了盅儿吃茶,想着怎么能够借着陈湘宁从这困境之中挣脱出来。

    石桂跟在宋家三姐妹后头,有紫楼水芸跟白露在,她也挤不到前头去,也正因着落在后面,倒把亭子里几个看得清清楚楚,桑嬷嬷一双眼儿没离过宋家三个姑娘,石桂蹙一蹙眉头,那嬷嬷立时看了过来,石桂赶紧抬手装作叫花粉眯了眼,目光交错,心里忍不住一抖,这个嬷嬷,比冯嬷嬷还叫人胆颤。

    小娘子们围着一圈吃茶,这会儿院里头花木繁盛,些许说得几句话,外头就赏了梨花白来,两个甜白瓷的圆壶,上头一圈烫金,壶盖上打着御制两个字儿,陈湘宁脸儿微微发红,余下几个倒都羡慕的看着她送东西的虽没明说,这却分明就是太子送来的,陈湘宁面上泛红,却吩咐人治办送酒的小菜来,既有了酒,再干说话未免无趣,取了如今时兴的升官图来,簪花的簪花,对柳的对柳,打花牌玩升官图,院子里一时热闹起来。

    桑嬷嬷往陈湘宁耳边说了一句,她略一迟疑,便立起来:“我往后头去去就来,你们先玩罢。”

    她在这些人里,亲近的就只有一个宋之湄,别个当她更衣,都没更着,宋之湄却一道立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桑嬷嬷分明瞧见,却不阻止。

    石桂的差事就是看着这位大姑娘,不叫她出茬子,见状立时跟上,却叫白露拦了一拦,笑眯眯的看着她:“姑娘那儿有我呢。”

    第173章 清风

    石桂蹙蹙眉头,却不能当面同她争执,亭子里头坐着这么些人,又是在陈家,丫头多人多嘴碎,这要是出了茬子,可不是在一处丢脸,只得笑盈盈的道:“我跟了姐姐,也好替姐姐打打下手。”

    石桂既非宋之湄的贴身丫头,寻常事也轮不着她来办,跟着宋之湄又不能直说是叶氏盯梢,除了打下手也没旁的因由,哪知道白露却挑挑眉头:“那赶情好,姑娘的荷包香袋怕是落在车上了,你往外头跑一回寻一寻去。

    她吩咐出声,石桂不得不照办,白露一转身往前去,石桂顿在原地,还是玉板上前来:“她要寻什么?我替你办去。”

    自石桂把话漏给紫楼,紫楼就一向她极好,有了赵士谦那桩事,松风水阁的丫头都把宋之湄当仇人看待,坏人的姻缘好比断人生路,行这样下作事,哪一个出不来不防着她。

    石桂是叶氏院里的丫头,她才刚跟上来,紫楼几个便对视一眼,俱都知道这是叶氏吩咐的,好叫她看着宋之湄,心里头怎么不衬愿,余容虽让丫头们不许跟宋之湄身边人起争执,却是哪一个都盼着她出丑的。

    可出丑也得出对地方,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家,陈家这许多人,真个丢了丑,余容泽芝也得跟着现眼,白露越是拦,她们就越是起疑,只当宋之湄在动甚个歪心思,这一把不帮损的可就是自个儿了。

    石桂感激一笑:“多谢红衣姐姐,我这就去了。”急急转身往前,才刚转了个弯,眼前就有三条岔路,三道廊道也不知往哪一条走,石桂暗暗皱眉,院里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她隔着漏花窗找一回,俱不见宋之湄的身影。

    石桂这下发起急来,竟把要紧的忘了,陈家她还是头一回来,院子又造得这样弯弯绕绕,只要把她甩开,宋之湄还有什么事不能办。

    宋家跟纪家都算得开阔,院落都靠着四个角,当中围着一圈园子,有亭有台有楼阁,还有假山石堆的景,可这些立在廊上都能瞧得分明。

    哪似陈家,屋子都建得差不多,绕着廊道拐两个弯儿,眨眼就认不出来了,石桂拐过两个弯,还没寻着寻着白露,前后那许多客人,丫头婆子全往前侍候去了,她等得一歇,竟无人路过。

    园子里头迷了眼,倒还记得漏花窗,屋子建得差不多,花木也种得差不多,只花窗不一样,她才刚走过一排海棠漏花窗户,这会儿是攒心菊花的,再往前是蝙蝠的,略定定神,才要依着原路回去,迎面碰上了个小丫头子。

    石桂好容易见着人,哪里肯放她走,一把拉了她:“这位姐姐,我是宋家跟来侍候大姑娘的丫头,才刚去取香袋儿,一时走岔了路,劳驾问一声,你们五姑娘的院子往哪儿去?”

    那丫头手上捧着许多碟儿碗儿,是前头收下来的,被石桂拦住了,正不耐烦,听她话说得软和,分明比自己年长,还叫了姐姐,倒拉不下脸来,指一指小门儿道:“你少转个弯儿,这会儿可岔了路了,往那门子过去,右转见着宝瓶门,进去就是了。”

    石桂谢了好几声,急急往那头去,由头都想好了,才走到宝瓶门外,就叫婆子拦住了,那婆子守的是陈湘宁的门,此时最是要紧,家里再没哪个门比这个门更重,逮着石桂好一番的质问:“你是哪儿来的,怎么竟闯到院里来了!”

    若不是看着石桂打扮得似模似样,只怕立时就要拿了她,石桂赶紧分辨:“我是宋家的丫头,跟着我们大姑娘来的,园子里头迷了眼,别个指点我,让我往这儿来的。”

    那婆子上下打量她一回,看着衣裳簇新,腕上耳间钏儿耳坠样样不少,看着倒是体面的丫头,倒不再唬了脸儿,皱皱眉头:“哪个指了你往这儿来,我们姑娘可没回来呢。”

    石桂一下子懵了,她既没看见陈姑娘回去,陈姑娘也没回自家院子,好端端两个大活人能往哪里去。

    她只得好声好气的再问一番,问明白回去的路,陈家姑娘总不会把客人撂在那儿,自家一个去得远了,必还得回去,只盼着宋之湄这一路上没出什么茬子。

    那婆子替她指了指路,石桂谢过她,原路回去的时候,越想越觉着不对劲,陈姑娘身边的嬷嬷怎么这样看人,别人家里的都没打量,单单看着宋家三位。

    这时节花木正盛,陈家也是积年的富贵,院里树木幽深,一眼望过去开了一片芍药,石桂才要往前去,就听见芍药花圃里有人在说话,她一看过去,就见着一片蜜合色的裙角。

    宋之湄身上穿的就是这样一条裙子,裙底还绣了一对儿金鹧鸪,可同她说话的分明是个年青男子,石桂一口气儿都差点提不上,才要进去,就听见那人轻笑一声:“你是不是姓宋?”

    这声音石桂听过,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就已经先停了下来,上一回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她跪伏在地下,跟叶文心一处,分明数九寒冬,两个人的手都是汗湿一片,滑腻腻握不住。

    石桂胸膛起伏,这是陈家姑娘的宴会,太子来便来了,怎么会跟宋之湄攀谈起来,白露水晶人又在哪儿?

    她略一迟疑,便听见里头宋之湄的声音,顿了半晌,应了一个是字,尾音轻轻挑起来,又有缠绵不尽之意。

    石桂倒抽一口冷气,这会儿出去,也许就没命了,她屏住息,放轻了脚步,在往前撞破和后退求生之中,挑了后一样,得亏她身上没戴那些个金铃铛响珠镯儿,连腰上都没挂珠子,咬牙往后退,一路退到了回廊里,这才发足就奔。

    回到亭子的时候,陈家姑娘也还没回来,紫楼等得急了,问上一声,石桂还惊魂未定,叶文心把太子当作催命符,不知不觉她也跟着把太子视作洪水猛兽了,石桂白了脸儿,强笑一声:“院子里头弯弯绕绕的,我没能跟上。”

    没能跟上,那就是被人甩了的,紫楼叹一口气,拉拉她:“你放心罢,我替你跟春燕说一说,你头一回来,那头有意,你也避不过的。”

    石桂整个人好似放在热油锅里煎熬,太子作甚要见宋之湄,石桂不蠢,打从那个嬷嬷目光落上来,她就已经觉着古怪,把古怪的事情连到一处,还有甚个想不明白的,宋之湄这会儿人可还安好?

    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要是宋之湄完好回来了,这桩事她就烂在心里,若是不能“完好”的回来,她只怕也一样没好果子吃。

    石桂是迷了路,这才觉得时间过得久了,这些个姑娘们玩闹之间却不觉得,桌上的点心还有一大半,酒也不过才浅浅用了一杯。

    外头风一吹,沿着石亭子种的两株紫藤纷纷落下花瓣来,这些个小娘子这才停下手中事,仰头笑看一回,相互打趣一声,伸手接了落花,装进香包里。

    石桂却觉得这一阵暖风吹得她透心凉,脑子里乱纷纷的,可要是再置于那时那刻,她只怕还得缩身逃跑,若不是她还没抽条,略矮矮身就比石窗矮,只怕已经叫人看见了。

    紫楼看她神色不对,让她往石栏边坐着:“放心罢,大姑娘也不敢闹出什么来的。”石桂这下连笑也笑不出来了,不敢闹出来,她已经闹了最大的事出来了。

    玉板拿了香包回来,还当白露是胡说的,哪知道车座底下还真有个香袋,她还当宋之湄是当真失落了香袋儿,递给了石桂:“怎么?没寻着人?你拿这个交差就是了。”

    石桂手里捏住香袋,垂着脑袋,等亭子里头姑娘们又一阵笑语时,红衣捣捣石桂,石桂抬起头来,竟意外的瞧见宋之湄跟陈湘宁两个一道回来了。

    宋之湄面上泛红,陈湘宁却好似不知,走的时候并不亲近,回来的时候,连宋之湄也没那亲近的心思了。

    石桂往她腰上脚上打量,看着裙子腰带齐齐整整,没半点儿拉扯过的模样,心里先松一口气,紧紧咬住牙关,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头哪一个都不能说。

    接下来的宴会,宋之湄反而事事都不出挑了,便有人把话茬递过去,她也只是笑一笑,余容睇了一眼过去,她日日跟宋之湄见面,知道这个姐姐自来不是个让人的,这会儿却三缄其口,一个字儿都不吐,怎么不古怪。

    说是清风宴,宴上便用了清风饭,烧玻璃的碗儿,碗口似杯,一人只用一小碗,水晶饭、龙睛粉、牛酪浆调的,一块块奶糕也似,说是饭,更像点心,几家闺秀尝过都赞一声,宋之湄却还是微红了脸儿一言不发。

    泽芝还在暗叹她总算是规矩了,余容却知道不对,眼儿扫到水晶白露身上,宋之湄还能掩得住,这两个却分明喜行于色,余容咬咬唇,把这事儿记下,却犹豫着要不要往叶氏跟前说一回。

    说她不对劲罢,她又确是事事都守了规矩的,若说她无事,却又分明神魂不属,末了,连陈湘宁都看出来了,只当是自家冷落了她,还愧疚起来,特意把话茬递给她,特意把话茬递给她:“姐姐说是不是?”

    宋之湄这才回过神来,小娘子们正说紫藤花儿,自然是人人夸奖陈家这一株,还说是陈阁老年轻的时候亲手种的,陈姑娘自谦,把话头转到吴家那一株紫藤上去,宋之湄按住心潮,笑道:“是,妹妹说的,自然是。”

    第174章 情动

    宋之湄跟上陈湘宁,原是想私底下同她叙一叙旧的,两人半年多未见,书信也隔得许久才写一封,想借势留在金陵,连她自个儿都明白,陈湘宁怕是不会轻易伸这个手的。

    她有意同陈湘宁诉一诉苦处,若是原来怕得弹两滴泪,再说些不愿离京的话,只要露出意思是在家里受了欺傉,陈湘宁便不肯伸手,总也能替她说上两句好好话,若是求一求她,不定真能帮她一把。

    可等见着她,宋之湄却又变了主意,不敢再托大了。陈家姑娘好性情,两个在纪家的重阳宴上认识,熟悉起来,也是因为她露了些苦楚出来,陈家姑娘替她叹息得许多声,两个这才交好,知道她许多事情不便,还肯替她兜揽,写了帖子请她过门。

    可这一回再见,宋之湄一照面就明白,原来的那一套,在现今的陈湘宁身上不管用了,她从没见过正经的当家主母是什么样儿,甘氏虽是正妻,却是这许多年都没正经管过庶务,叶氏这个大伯娘又端着架子,混似个冰雪人,冻了就没化过,连自家屋里两个庶女都不曾亲近,她这个隔了房的“侄女”就更不必说了。

    宋之湄还是到了年纪,在外头这几次为数不多的交际中,才见着了正经的当家主母是个什么模样。纪家夫人吴家夫人,性情虽不相同,却都是明察秋毫的人,目光一瞥过来,便知道在她们跟前弄不得鬼。

    更不必说她还在赵三太太身上碰了一鼻子灰,差点儿撞得粉身碎骨,自此越发忌惮,在这样的人跟前弄不得小巧。

    陈湘宁一身鹦哥绿的衣裙,头上简单一枝金步摇,上头的珠子粉光莹莹,宋之湄只在宋老太太那儿瞧见过,连叶氏都不曾穿戴,陈湘宁虽还没嫁,也已经是皇家人,能按制打扮了。

    宋之湄一眼就从陈湘宁身上瞧出些让她自惭形秽的气度来,这气度是她自小就明白的,回回母亲跟大伯母相处的时候,分明坐在一个屋子里头,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次她却不能不搏,要是被送回去,她这辈子就完了,难道往后见两个妹妹,还得跟她们见礼不成?坐在石亭子里的凉凳上,分明垫着褥子,却还是如坐针毡,陈湘宁越是好,越像有针在她身后扎着她,叫她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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