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悦微微一笑:“这个不过图个好看,屋里一点活气也没有,摆这么一碟子也不是为着吃的。”两个把话说一回,再无旁的好说了,纪子悦忽的蹙了眉头,吁出一口气来:“娘娘叫了你去,是问什么?”

    果然问了,叶文心也如实答她:“娘娘问我,生病的时候可听见什么动静,我喝了药,昏睡一日,到前头散了宴才醒转来,哪能听见什么动静。”

    纪子悦一听,却没松一口气,反而咬了唇,神思不属的模样,叶文心一想便知她难在何处,若是当了太子妃,一家子官位到了头,若是当了藩王妃,调离京城还算好的,不知她对谁更有情宜些,但这两个选,也得选睿王。

    别个是削尖了脑袋也想要进宫,自家是恨不得能遁逃,到了纪子悦这儿,却是两位都属意于她,叶文心松一口气,面色都轻快起来,若是早知道太子有这个决心,哪里还用吃什么巴豆,当着纪子悦,强忍住了欢喜的神色,心底却恨不得大笑三声。

    父亲怕是叫人给骗了,一叶障目,只当他是再能干不过的人,竟也会被个关钞太监给骗了去,别个不过求财,他却伤人至此,心里想一回,又何喜之有,先还喜动颜色,跟着又凄然起来。

    纪子悦也是一味想着自家的心事,父母放不下,可这个一道长大的表哥也放不下,身在两难,还摸不清楚一向疼爱她的皇后姨母是个什么章程,难道还真把她许给太子不成?

    太子跟她也是一道长大的,可论情宜,自觉从未有过,自来看她便似家中小妹,怎么忽的改了心思,竟要娶她了!

    两个愁眉对着苦脸,彼此抬眼对望,倒有些情义相通,一声笑过,捏了块桃花糕子吃起来,叶文心到底比她松快些,只要落选了,父亲也就没有指望了,若是能留在金陵,再把母亲接来,让他去当官儿,她们一家子就在金陵过活。

    越是想越是高兴,倒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家里老宅若是不得住,还能住到庄头上去,后头就挨着田地,娘若是有了力气还能走动走动,开一块花田,她也想试试种种瓜果菜蔬,读了几百回的田间乐,当真动手碰一碰湿泥也是高兴的。

    叶文心的心思早已经飞了出去,可纪子悦却还困在笼中,心里愁苦的恨不得要哭,外头一天一地的春光,她却半点也没心思去赏,按理她同表哥当着人这样,娘娘也该有了决断了。

    两个当着人靠在一处,就已经是越了规矩,只要传扬出去,太子再求也是无用,纪子悦从来都对这个表兄全是敬爱之情,他却偏偏要横插一脚,若真是有情也还罢了,可她识得情滋味,哪里还会错看,分明就是冲着父亲来的。

    他都已经是天命所归的太子了,作甚还要打这个脑筋,便是弟弟们比他强壮,也动不得他,纪子悦心里惶惶然的害怕,等见着叶文心也是一脸愁容,心头一动:“你是不是,不想选秀?”

    叶文心一怔,抬头看向她,交浅忌言深,这个道理她很明白的,可看着纪子悦的目光,她却开不了口,低头道:“外头天高地广,宫里再大,也不能比得三山五岳。”

    纪子悦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轻笑道:“你这志向,倒同我二姨母很像,我母亲常说,四平八稳活了一辈子,有时也会感叹,这辈子竟没能四处走走看看。”

    叶文心倏地笑了,她的相貌不比纪子悦标致,可这一笑却似春花初绽,分明羸弱却华光万千:“存这番志向,就要行践,我必要出去看看走走的。”

    “下一回,就是做绣品画画了,你画一幅山川图送上去,旁人还罢了,皇后娘娘必然知道你的志向。”纪子悦自家解困不及,反替叶文心出了主意,叶文心心头一动,见纪子悦叹息一声,冲她点一点头:“颜大家是娘娘的胞妹,想必你也知道的。”

    皇后娘娘对这个妹妹说好自然是好的,可却自来少提,连在小辈跟前都绝少说到,纪子悦曾听母亲说过,若是真心回护,便该坦然大方,可身在高位,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

    两个竟有些投契,颇有些相惜,纪子悦干脆留了她下来用饭:“那大锅饭有什么吃头,我这儿有时鲜菜,你等着,我叫人预备去。”

    叶文心只当会送来甚个山珍海味,却都是些家常菜色,柳芽儿拌豆腐,香椿芽儿拌面筋,才起坛的龙须菜和清酱小松菌,俱是素的,配着胭脂稻米粥,一碗下肚身子也暖起来了。

    纪子悦知道叶文心是听见了的,睿王耳力极佳,后头帘子一动,他就知道了,低声告诉了她,还道一声:“倒是个识相的。”见着背影就退到帘后,一动不动整个下午,纪子悦轻轻叹一口气,若不是这般情状,两个倒能深交。

    一餐饭食吃尽,两个人都少有这般好胃口,来收碟子的宫人念了一声佛:“这可好了,姑娘再不多吃些,我的皮也叫揭下来了。”

    纪子悦嗔她一眼,叶文心猜测这个怕是睿王的人,太子真心求娶,怎么这上头反照顾不到?也不再多问点头谢过她,饮了一杯茶还回屋去。

    果然上面寻了由头来收罗绣件画品,寿昌宫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再没人嘻笑,一个个都把功夫花在了做绣件上头。

    叶文心用掉两个红封,使小太监办了颜料来,当真画了一幅山水,秀女之中琴棋书画自然都学,光是画画的就有好几个,泼墨山水却只她一个,余下都是工笔花鸟,光是展开卷轴,就是精致富贵的。

    来的时候就带旁的,可这一幅画叶文心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见的是拓写,却能想像卷中沟壑,在屋里想了一夜,第二日一笔不落的画了出来,陈湘宁手里捏着绣件,不错眼的看着她,再看看自家手上的仙鹤报寿,红了脸儿。

    叶文心这幅画送上去,不独皇后看了,连圣人也看了,她学了这么多年的颜大家,还真有几分相似,一展卷皇后便怔忡了,问明白竟是叶文心画的,微微一笑:“造化神奇,不独人生得像,竟连落笔都像了。”

    圣人侧眼一看:“这一个,你给些体面,宋老头子来求,想给孙子求一个有才气的孙媳妇儿,旁的你且看着办罢。”

    这一对父母,都正为着儿子的婚事在发愁:“默存是我肱骨之臣,若为儿女婚事,反累及了他,那这桩亲事不做也罢。”

    圣人自来是喜欢睿王的,这个儿子是三个儿子里头最像他的,太子不必说,当日为夺大位,虽百般顾及,到底还是累得妻儿身子孱弱,明蓁养了几年慢慢调理过来,太子却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多少名贵的药物吃着,也还调养不好,眼看就要走了老路了,便让他寄名到张老仙人的名下当个弟子,这才保住了姓命,却没成想,他这一回求的竟是纪子悦。

    圣人倒不至于就把怒气发小姑娘的身上,心里却对太子着实不满意,二儿子是情之所至,他又是什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能动他的位子不成。

    皇后看着还正是富贵雍容,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可圣人已经显出老态来,此时一叹越发显得疲倦,皇后拉了他的手:“他身子不好,打小心里想的就多些,你忘了,刚生恪儿的时候,连抱都不许我多抱他,挨着一刻就要吃味。”

    圣人看着妻子,反握住她的手,小时候自然是天真可爱的,但要为君,怎么能够,却又不忍苛责妻子,便是连他都当这个儿子大约是养不活的,一意培养起了二儿子,哪知道会在他心里种下这么一根刺。

    “你慢慢告诉他,我对他说,他只当是我训斥他,心里更不好受,若不成,就叫阿霁来,他听他姐姐的话。”圣人又叹一声,早朝午朝过了,还有晚朝,这一日却挥挥手:“传下话去,叫外头等着的不必等了,今儿不开晚朝了。”

    秀女们送上来的东西,也各有分赏下去,纪子悦的不必说,陈湘宁的绣件儿也得着一对儿金环,余下的各有赏赐,只有叶文心落到最后。

    这些个姑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刺探的意味,哪一个成妃哪一个为嫔,都不知道这好事儿落在谁的头上。

    正当叶文心受了奚落时,送赏来的汪大监笑一声:“叶姑娘,叶姑娘这一份,是娘娘自家的私藏。”说着当着人展开来,正是她临摹的那幅山水长卷真迹,想不到竟藏于宫中。

    汪大监笑一声:“娘娘说了,神韵已经学了七成,难得难得,往后多走多看,自然能青出于蓝。”

    叶文心自知过了关,跪得诚心实意,双手过头接过了卷轴一声谢恩,差点儿颤抖,抱了画卷,抬眼看一看纪子悦,冲她微微点头。

    第148章 红白

    宋老太太的寿辰在三月下旬,府里却是早早就忙乱起来,这会儿花开得正好好,若是冬日里少不得在树上结彩,这会儿只前后都挂起红灯笼来,门前就挂了两盏,一看就是府上有喜事的。

    叶氏那个更是天天不断了人,春燕繁杏两个忙得脚不沾地,管事婆子进进去去没个停的办一场寿宴,院子里要开上十桌,开了水阁听戏,男席女席分开,一张张单子送上去,除了挑菜色,还得挑器具。

    石桂得闲无事,常往正院里去,叶文心也不知道成事没有,心里替她祝祷,却还是得做两手准备,万一不成,她要赎身还得在叶氏这儿想法子。

    叶氏却是半点也不忧心,老太太跟她露了口风,这事儿就是已经成了,叶氏松出山一口气来,虽不知这一对儿到底好不好,总归是求仁得仁了。

    这话却不能先漏出去,免得旁人猜测着叶文心在宋家时便与宋荫堂有了什么牵扯,两边脸上都不好看,等人回来了,再请了媒人上门去,哥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春燕都不知道,石桂更无从得知了,她时时往正院里来,春燕便也叫她帮着跑跑腿儿,院子里头来往的多了,还碰见过宋勉,他是秀才,春闱是轮不上,数着日子还有半年,越发读书用功起来,石桂这才想着,倒没把肉干也给他一包,他出去读书的时候,也能垫垫肚皮。

    可宋勉回回都是行色匆匆,稍一停留就又走了,石桂几回没能说上话,干脆在春燕叫她传事的时候,把一包肉干送到至乐斋去。

    怕他不吃,还特意留了名,写上几个字,说是谢礼,那书僮是识得字的,不意她一个丫头竟也识字,看着上头没甚紧要的,就让她留下,回来捧了布包儿给宋荫堂看:“了不得,咱们院子里头竟还有识字的丫头了。”

    石桂跟着叶文心学字,学的自是她最拿手的簪花小楷,一张纸条儿裁剪得一指宽,细条条写上字,拿起来一看,写得竟很不差。

    宋勉小时纸张难得,学里先还发纸,再后来变作了糊窗用的,再跟着,就连纸也不发了,他在沙地上练,到底不如在纸上练得好,这一笔写得便不好看。

    宋老太爷教他读书,头一样分派的就是让他日日习字五十张,宋勉天天不缀,字这才好看了,老太爷好容易点了头,说如今这一笔总算能看,这样下场,字总不会扎人眼了。

    宋勉当时脸涨得通红,老太爷让他写五十张,他就写一百张,先用淡墨写了,再用浓墨,一张纸恨不得当两张用,就这么练了半年,石桂至多也就练了半年,竟也能写成这样,没成想这么一个小丫头竟也写得好,想着她读书是叶文心教导的,丫头都写得这样好好,也不知道叶文心的字写得什么模样了。

    看了一回字,才又拆开布包,把那带着蜜味的肉脯咬上一口,烘得又薄又脆,他一向是带了干粮去闹市读书的,一个实心馒头吃一顿,有些肉脯正好当菜。想着下回谢她,又把那张纸条当作激励,夹在书里。

    幽篁里的丫头闲得骨头都生锈了,见天的折腾着吃食,石桂除开练字,也常往各院里走动,走动的多了,听来的闲言碎语也跟着多起来,三月节的时候回去过节,郑婆子就给她灌了一耳朵。

    石桂这才知道赵家来人竟是要跟二姑娘说亲事的,郑婆子喝着桃花酒,一张起皱的脸也叫酒意熏开来,啧了嘴儿道:“二姑娘这是交了好运了,老太太开了口,东西就少不了她的,嫁回娘家去,又要强了这么一辈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发嫁妆财呢。”

    没了葡萄给她凑趣,她倒觉着有些没味儿,石桂替她添了酒,郑婆子吃了一杯又吃一杯,吃得醉了,舌头就没闲的时候,她自来只看眼前小利,眼见着余容嫁得好了,又悔起没把葡萄安在余容的院子里头。

    石桂听她越说越不像,恨不得把老太太家里那点子事儿都抖出来,心里觉得好笑,她也不过是听来的,说得却似亲眼见着一般,甚个赵家祖上八辈儿也是穷苦人家,挖了口甜水井一万个了不得了,这赵家姑娘就是甜水里泡大的姑娘,嫁进宋家的时候哪一个不知道。

    石桂扶了她躺到炕上去,郑婆子不住打鼾,浑身都是酒气,石桂也不给她醒酒,回了屋子就见葡萄懒洋洋懒着,给她端来的菜半点没吃。

    “这是怎么了?我给你下碗面去?”石桂才说完,葡萄就摇摇头:“我吃不下。”面上一阵阵的白,捂着肚皮,手脚还发凉。

    石桂一看皱了眉头:“你可是来红了?”

    丫头来红最烦恼,还得当差,又不能歇下,得脸的也不能躺上五六日不动弹,下人还拿乔,至多也就喝上几碗红糖水,歇过前两日,还回去当差。

    葡萄点点头,石桂蹙了眉头点点她:“你呀你,怎不早说,我早就给煮了红糖水来,等着吧。”说着出了门升炉子切姜。

    开了炉子家里却没红糖,往间壁借了一包来,想着她半点没吃什么,往红糖里头打了个水蛋,送到葡萄床前,让她趁热吃着,葡萄一气儿喝了半碗,这才觉着小肚子里有了丝热气儿。

    她十三岁了,可在钱姨娘的院子里头,来红却不算好事儿,松节还在的时候说过,说因着主子不干净,底下这些丫头看在老爷眼里就越发贱了,那会儿她不懂是甚个意思,如今却渐渐懂了。

    木香的家人已经求了叶氏,要把木香求出去发嫁,木香自来是个泼辣的,葡萄就眼见过老爷借着吃茶要摸她的手,木香一时“失手”把一盏茶全泼在老爷的袍子上,得亏得天冷衣裳厚,若不然,木香姐姐还不知要怎么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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