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一行到达叶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步出专列,杜中宵举目四望,竟然找不到四年前的影子。这里发展太快,并不像其他的州县,数十年没有变化。
    柏亭监知监吴君庸和叶县知县李杞带了官吏,早早就等在车站,一起上前迎候。
    行礼毕,吴君庸道:“叶县驿馆已经安排了中丞住处,中丞可以带人前往。今夜为中丞接风,本监官吏一起拜见,万望莫要推辞。”
    杜中宵道:“此事好说。昨日发文叶县,让把涉案的简家等人,全部捉拿,有没有办好?”
    一边的李杞道:“回中丞,下官今日上午已经照办。凡是涉案人员,已经全部收监。”
    杜中宵点了点头,想了想问道:“朝中争了两天,有没有消息到叶县?有没有案犯逃跑?”
    李杞道:“朝堂的事,一时间没有传到地方,案犯对朝中争论一无所知,甚是侥幸。”
    这边案子不办,朝中争来争去,杜中宵最怕朝中没争出个结果,案犯先得了消息。听了李杞的话才放下心来。有了易理的供词,这件案子并不复杂,仔细一些就好。
    叶县因为在南北交通要道上,往来的官员众多,驿馆修得极其豪华。杜中宵住了单独一座院落,带的人安置在左近,非常方便。到住处换了便服,杜中宵和程来广一起到了接风宴席。
    各自落座,知监吴君庸起身,向杜中宵介绍了柏亭监和叶县的官员,道:“中丞远来,百官甚是欣喜。特备薄酒,为中丞接风,寒酸莫怪。”
    这几年随着铁路越铺越多,许多中央官员开始出巡,叶县接待的官员众多,大家都已经习惯。杜中宵客气几句,与众人一起饮酒。到底是大县,酒宴非常之丰盛。
    酒过三巡,各位官员都说些闲话,慢慢散漫。
    杜中宵对吴君庸道:“这些年来柏亭监多收许多钱粮,是朝廷眼中重地。不过,我听说这里的客户太多,官府管理不及,治下也是乱得很。白家一案只是个例子而已,实际上地方上这种事情不少。”
    吴君庸叹了口气:“中丞,柏亭监这里,官少民多,官府着实管不过来。便如柏亭监,人口已近十万户,却还只是作为一个小州,官吏不齐。治下发生的案子,如果不是证据齐全,就难以勘查。”
    杜中宵道:“这也是实情。七八年前,我初次建柏亭监的时候,治下只有几千户,现在却扩充了十倍不止。官府的人还是那样多,确实无法治理地方。”
    吴君庸道:“好在官办的几家大厂,都是他们自己在管,不需官府插手,不然情况更糟。我多次上奏,要把柏亭监升格为大州,增加官员过来,朝中只是不许。”
    这是很尴尬的事,朝中认为现在的柏亭监很好,收的钱粮很多,都不想改变。有点案子怕什么,又不会影响大局。向柏亭监派人,也只是加强了官办场务的管理,派了更多监当官,地方没什么变化。
    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朝堂,对柏亭监发生的变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治理。几千年来都是农业为天下之本,这种工业发达的地方是个另类,朝廷本地躲避管理,放权给地方。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地方的实力派势力膨胀,最终控制地方,甚至引起动乱。他们未必能推翻官府,更可能被镇压,新生的工业也会受到打击。
    这个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旧的政治制度不适合管理这里,就要改革政治制度。现在发展了不足十年,已经乱象横生,如果不进行梳理,会越来越严重。
    杜中宵道:“朝廷治天下,想的无非是国泰民安。最近几年,柏亭监乱象丛生,案件积压甚多。听人说,地方发生很多争端,根本就不报官府,报了也没有人管。”
    吴君庸道:“此事着实冤枉,衙门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推官和一个录事参军,天天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是没有人管?只是人就这么多,吏人名额也受限,实在管不过来。”
    宋朝的官府里,除了官员,其实就是公吏,这都要发俸禄,有规定的名额。柏亭监同下州,官吏的名额不多,怎么管得了这么大的地方?可以临时增加的,都是差役而已。柏亭监是工业发达的地方,绝大多数人都是客户,哪里去找那么差役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从制度上讲,州府的等级是按人户来的,人口多了地方的级别就升上去。可柏亭监这里,增加的大多数人是客户,流动性很大,连户口统计都没法完成。从地方到朝廷,都是得过且过。
    一边的李杞道:“朝廷只愿这里多开厂,能够多收税,却不知对地方来说,官吏不够,许多事情管不过来,许多烦恼。柏亭监如此,叶县也是如此。便如白家的案子,当时报来,依着证据查下去,便就是那样。白家的后人来告,又找不到证据,可不就只能结案。”
    杜中宵道:“我在叶县这里住些日子,了解一下地方,然后上奏。如果一定要改,那就早改,不要惹出大事。白家的案子,先拿了人,等到鲍提刑来了再行审理。”
    吴君庸和李杞一起拱手:“如此最好。我们两人人微言轻,纵然上奏,也没有人理会。中丞是朝廷重臣,若是代地方上奏,必然不同。”
    杜中宵道:“但愿如此吧。对了,当年柏亭监建了许多学校,现在怎样了?”
    吴君庸道:“地方上并没有钱,只能由各厂自己建。现在几座工厂,都有自己的学校,学成了的进厂做事。铁监的最大最好,凡是厂里子女,都可以在校里学三年,然后考其他学校。”
    杜中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以柏亭监的经济不应该如此,可实际就是这样。由于地方经济发达,柏亭监完全取消各种苛捐杂税,只按朝廷律令收税。宋朝是高度中央集权的体制,地方上收上来的钱理论上属于三司,监里的库收藏的钱物,为寄省之物。严格地说,地方上没有完整的财政权,手里很少可以挪用的资金。柏亭监收的钱多,都是属于朝廷的,地方官的手中并没有钱。
    由于地方发达,柏亭监这里做事,临时用钱,可以要求地方大户捐献。这种钱大户愿意捐也好,不愿意捐也罢,都得拿出来,即所谓的苛捐。经济发达了,这种捐献就多,比一般州县好做。
    这个时代,与杜中宵记忆中的中央和地方,是完全不同的关系。大宋立国,为了削除藩镇之害,太祖收地方财权,改变官吏结构。地方对中央的威胁小了,治理的能力也弱了。
    一边与吴君庸和李杞交谈,杜中宵一边心里暗暗思索。随着经济的发展,原来的政治结构已不符合现实,要怎样改变,才能让皇帝和官员接受。
    随着工业发展,地方变得复杂,原来的政治结构已经不能适应。如果不做改变,官府对于地方的控制必然减弱,与地方豪强的矛盾必然增多,早晚会出大事。而地方经济实力强了,难免的,又会对朝廷形成威胁。两者之间的结合,是中国这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永恒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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