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杜中宵刚刚回到官厅,主簿叶项便拱手道:“中丞,方平从叶县回来了!”
    杜中宵愣了一下,道:“让他们多查些日子,务必把事情搞得清楚,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叶项道:“他拿到了关键证人,生怕在叶县出了意外,直接带回京城来了。现在人已经下到了台狱里,单等着中丞审讯。”
    听了这话,杜中宵一时有些蒙。他派人去叶县,并不是去审案,而是查案子有没有疑点。如果查不出疑点,便出于同情心,在京里把白先安顿下来。查出来疑点,便就上奏章,让京西路去查。方平一下子拿了关键证人回来,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让方平过来见我。”
    叶项拱手称是,离了官厅。不多久,带了方平进来。
    杜中宵道:“你说找到了白家一案的关键证人,带到了京城,是怎么一回事?”
    方平拱手:“禀中丞,小的在叶县查案,谁知走漏消息,总觉得有人跟在我的后面。小的便与简成商议,他去柏亭监查卷宗,小的到邓州去,先把监视我们的人甩掉再说。哪成想,上车之后恰巧与当时为白家写借据的书铺的主管坐到一起。因为那主管不妨,把当时的事情漏了出来。小的怕回叶县有意外,便干脆带进了京,由中丞亲自审讯,以定行止。”
    杜中宵道:“好,此事若真能破了此案,当记你一功。我们去台狱,听听来人怎么说。”
    说完,与方平一起,到了台狱官厅,吩咐把人提来。不多时,方平押着易理进了官厅,一起行礼。
    杜中宵看着易理,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青衣,三络黑髯,甚是精干。心中实在有些不信,这样一件大案,就被方平误打误撞破了。
    定下心神,杜中宵道:“你叫何姓名?在哪里做事?一一道来。”
    易理拱手道:“小的易理,自幼曾读诗书,在叶县的章家书铺里做个主管。半年之前,有本县白正然借简员外家现钱一百贯,定好利息,由小的写了借据。过了些日子,书铺员外突然间对我说,要把那张借据改过,数目改为一千贯。这种事情没有做过,小的着实不敢。”
    杜中宵看着易理,淡淡地道:“后来怎么又敢了呢?”
    易理叹口气:“钱帛动人心。小的本来不敢,员外拿出一锭银来,约有十两,说是改了借据,银子便就是我的。而且说,简员外在叶县非寻常人家,家里有钱,官面上也有人,若不从他,以后生意只怕受他刁难。小的一时间昏了头,便就替他们把借据改过了。”
    杜中宵道:“借据是官府断案的倚仗,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
    易理道:“相公说的不错,改起来确实不容易。书铺里的借据都是用的契纸,专门从衙门那里买回来的,一张一张都有数目。不过简家在衙门有人,拿来空白契纸,小的便改了。”
    杜中宵道:“改了借据,还要白正然签字画押才行,他如何肯在新的借据上画押?”
    易理道:“这是简员外做的事。听说是买通了人,乘白正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画押。具体是如何做的,小的委实不知道。简员外财大势大,想来找得到人去做此事。”
    杜中宵点头,沉默一会,问道:“此事除了你们,可有什么物证?”
    易理道:“当时小的收了原来一百贯的借据,说是销毁,其实留了下来。”
    听了这话,杜中宵猛地站了起来,道:“那张旧的借据在哪里?可带在身边?”
    易理道:“在身边。此次员外派小的去襄州,明言御史台派了人在叶县查此案,小的为防意外,特地把证物带了在身上。”说着,从怀里取了一张借据出来。
    方平带着易理回来,并没有审讯,只是押在了台狱里。所以这个时候,易理才拿了出来。
    杜中宵接过借据,仔细观看。到底是在地方多年任职的人,看得出来是叶县统一印制的格式,上面写明年月,白正然从简员外的铺子借了一百贯足,一年之后付清,利息二十贯足。
    书铺有公正功能,他们的借据、合同、契约之类,都是用的从官府买来的契纸,相当于官府收了印花锐。这些契纸数目清楚,理论上每一张都有登记,并不会混肴。不过简家有人在县衙为吏,想来有办法弄到空白契纸,实际上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仔细看过无误,杜中宵把契纸收了起来,吩咐官员唤进来一个书吏,仔细审问易理。当时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情况下白正然借钱,当时情形如何。后来又是什么时候改换借据,之后发生什么,问得非常详细,锱铢必较。现在只有易理的口供,当然是问得越详细越好。
    一切问得清楚,让易理在状纸上画押,杜中宵道:“此事你不是主犯,犯的也不是重罪,如果能帮朝廷审理了这案子,可以免你无罪。这些日子先关在台狱里,听候吩咐。”
    说完,命人把易理重新押回台狱,吩咐仔细看管。如果他出了意外,定然问罪。
    出了台狱,杜中宵对方平道:“你立即回叶县,与简成商议,两人留在那里,惑人耳目。等到我上奏之后,朝廷做了决断,再让你们两人回来。”
    诸般吩咐罢了,杜中宵回到了自己的官厅,闭目思索。这件案子文书做得太过漂亮,自己接到白先状纸后,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派简成和方平两人去叶县,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倒是没有想到,方平就真地有这样运气,一下就撞到易理,问出原委,带回了京城。
    叶县那种地方,这些年随着铁监发展,几年就变一个样子。像白家这种案子,必然不少,只是天下没多少人有白先的毅力,能一直告到御史台来。
    此案上奏,有几个方面,杜中宵要仔细思索。一个是冤假错案,当然要重新审理。只要有易理提供的口供,交予京西路重审就可以了。再一个是白先一直告状,为父审冤,朝廷当予以表彰,以劝导世人尽孝。还有一个,这件案子,除开白先坚持告状的因素,其实并不算什么大案。这样的事情别说叶县,许多地方可能都会有。借着这件案子,能够清理一下柏亭监混乱的现状,应该是更大的事。
    这三个因素,上奏时以哪个为主,杜中宵要做出选择。想了许久,杜中宵站起身来,在案后来回踱步,最后决定,还是以柏亭监的混乱为主要因由上奏。
    自从建立铁监,实际上就拉开了大宋工业化的序幕。过程怎样,结果如何,杜中宵并不知道。随着工业化的进行,与历史上的欧洲工业化过程必然会有相似的地方,但也必然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中国足够大,有庞大的市场,而外部市场不足,初期必然以满足内部市场为主。这一点与历史上的欧洲不同,具体过程如何,杜中宵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必然有其客观规律,违背了客观规律,哪怕得意一时,慢慢终究还是会改过来。
    杜中宵知道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者之间的主次、联系,但却不知道事实会如何演化。他的选择,就是先建立铁监,让他们主动去与制度发生关系,慢慢改变整个社会。河曲路三年多,想的已经与最初铁监时不一样了。要不要借着这个案子,重新梳理铁监的现状,杜中宵一时委决不下。
    客观地说,现在由朝廷掌握铁监等关乎天下民生的大厂,同时哺育柏亭监治下的小厂,效果还是不错的。这几年铁监发展得很快,柏亭监的各种小工厂如雨后春笋,欣欣向荣。但由于官府管治不严,人力也不足,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乱象,白家的案子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现在国内市场远没有统一,社会对柏亭监的各种产品需求无限,到处都是机会。简员外之所以不惜杀人,也要夺取白家的土地,便是表现。不管白家种地一年能够赚多少钱,跟开工厂相比,不值一提。
    社会上层的富丽堂皇,往往凝聚着社会下层的血泪。上层越是金碧辉煌,下层可能过得越是凄惨无限。便如白家一案,如果从发展工业,发展资本主义关系的角度,简员外作为新生的资本家,好似是应该得到鼓励和保护。但从平凡的白家来说,当然应该严惩。
    一个国家的繁荣富强,与底层民众的生活幸福,两者的结合点在哪里?应该如何结合?杜中宵不知道,本来他也不想知道。现在这件案子,却让他不得不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对。
    白家一案或许很简单,但对杜中宵来说,却有许多其他意义。到底应该怎么处置,朝廷应该如何应对,实在包含太多内容。这一件案子,当理清杜中宵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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