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州后衙,一张小桌子摆在院里的大树下,上面摆了酒菜。
    阳光很好,杜中宵招集了几位在本州的主要属下,一起聚宴小酌
    众人各自落座,杜中宵道:“今天小年,大家一起饮杯酒。边地为官,家眷不在,我们只能自得其乐了。等到年后,一切都稳定下来,便就从容多了。有铁路,家人可以到这里看望。”
    几人一起称是。
    杜中宵举杯:“没什么好酒好菜,诸将就。我吩咐包了饺子,都吃几个,图个吉兆。”
    饮过了酒,石全彬夹了一个饺子吃了,连连点头。他最喜欢吃饺子,特别是冬天,只要有条件几乎天天吃。这食物有菜有肉,外面面皮,包着麻烦,吃起却甚是方便。
    此时饺子其实只是有雏形,远不如馄饨流行。杜中宵改进了之后,因为方便,火山军这里才流传起来。唐龙镇以前作为贸易中心,对饺子在附近几州的推广起了不小的作用。
    饮了几杯酒,杜中宵对李复圭道:“自从严查掳掠、私卖奴婢,许多蕃落犯案的人多,壮丁或斩或流不少,而且多是首领。现在番人中因为主人犯案,许多首领家里没了男丁,被私奴夺家产的事情,各地不少。这样不是办法。年后你以经略司之名,在各地建些牧场,招收番人中不为奴的百姓。”
    李复圭称是,道:“除此之外,犯轻案的番人,也可以放到里面。”
    杜中宵道:“配犯不可与良人一起做活,建单独的牢城营好了。牧场就依我们在京西路时,建营田务的样子。一定要定牧,不可游牧,怎么做到我们再商量。”
    李复圭道:“要想定牧可是不易。一到冬天,不只是牧草无着,牧民也没有吃的。”
    杜中宵笑着道:“这牧场都是经略司下,怎么会没有牧草,没有吃食?牧场中选出地来,种诸如苜蓿等牧草,晒成干草冬天饲喂。还可以种些精料,怎么会跟牧民一样?至于粮食更好办,中原不知多少粮食运来,不会缺吃的。牲畜喂得好了,不只是有马匹,牛羊也可以卖到中原去。”
    变游牧为定牧,是杜中宵一直想做的事。这一带宜耕宜牧,只有定牧才能两者兼得。没有这一次事件,可能还要费一番手脚,现在容易多了。
    听见商量此事,石全彬突然道:“对了,前几日来的宣旨使臣,与我熟识。听他提起,经略最近重办蕃部贩卖人口一案,用法重,番人被斩被流的人不少。此事传到了其他州军,有官员上奏了朝廷。朝廷对此事颇有微辞,认为初得地方用重法,激起番民作乱为祸不小。”
    杜中宵道:“正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了人?我本来就没想瞒人。此案查下去,有番人作乱是一定的,无非是派兵平叛罢了。怕出乱子,绥靖番人,我如何对得起冤死的那些汉人?五百零八个被贩卖的汉人女子尸骨未寒,不为她们做主,王师北来又是为了什么?”
    石全彬道:“千里之外的京城官员知道什么?经略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背后闲话。”
    杜中宵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做事当明正大,只求心安,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
    击毙耶律宗真后,石全彬视杜中宵如神,从不说一个“不”字。有这一件军功在身,石全彬的一生已经圆满,只等着过几年真正建节,回到皇宫掌握实权。
    饮罢酒,杜中宵回到住处。想起自己追了一个多月的案子,一个人没有救下来,尤觉气闷。
    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单以杜中宵这些日子的手段论,可称酷烈。许多番人被斩,流放的更加不知道有多少。因为此事,许多蕃落无法维持,大量合并。对于初占领的地区,这样做是大忌,朝中有官员不赞同是难免的。最初杜中宵也如此想,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怎会如此?
    那一个月的所见所闻,如同噩梦一般,让杜中宵久久无法释怀。
    第三日,杜中宵正在衙门里指挥着手下装饰房屋,准备迎接新年,一个士卒进来报:“经略,朝中新任命了河曲路转运使,已过唐龙镇,正向东胜州来。依驿报,今日就该到了!”
    杜中宵道:“知道了。一会派刘知州,带官吏出城迎接就是。”
    刘几兼任东胜州知州,吏员也多是军中的军官。整个河曲路现在都是军管,有李复圭在,再派一个转运使来,有些不伦不类。想起前天石全彬说的话,杜中宵便就明白,朝廷对自己到这里之后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意,派个转运使来,既是监视,也是委婉的提醒。
    几个时辰后,刘几迎了新任转运使入城,来见杜中宵。
    行礼如仪,那官员道:“龙图阁学士包拯,新任河曲路都转运使,见过经略。”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道:“新任漕宪原来是包龙图,幸会!”
    包拯上半年才由天章阁待制升为龙图阁学士,由知谏院改任河北路都转运使,现在转任河曲路。以职论包拯的龙图阁学士高于杜中宵,以官论杜中宵的谏议大夫远高于包拯的兵部员外郎。宋朝的官和职是两个系统,待制以上,带职的地位高于不带职的。资序上谏议大夫相当于待制,以上地位情况复杂。
    外地为官,最重要的是差遣。杜中宵的经略使掌一路军政,位在转运使上。所以包拯到任,是由刘几出城迎接,他来拜见杜中宵。
    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来,杜中宵道:“龙图一路辛苦。”
    包拯点了点头,沉默一会,才道:“我与经略初次相见,所知不深,若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杜中宵道:“龙图有话但说无妨。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包拯拱手道:“我此次前来经过并州时,与韩经略有过一番深谈。他建议我,到了这里,与经略把话讲清楚,免致误会。韩经略以为,经略年少进士,十年而到一路之帅,看起来顺利,其实稳重,不是那种年轻浮浪之人。说得清楚,更好做事。”
    包拯和韩琦同是天圣五年进士,虽然中进士后,包拯在家尽孝十年后才出来为官,升迁却快,并不比其余同年差到哪里。同年关系,韩琦跟他的说的当然不是客套话,包拯才特意提起。
    见包拯如此郑重,杜中宵就知道,他要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好话,静静听着。
    饮了一口茶,包拯又沉默一会,才道:“包拯此来,是受朝廷委托,安抚地方。不足一个月,经略重手惩治蕃落,不知多少人破家,多少人被刑。地方人心不稳,朝廷忧心忡忡。初得新地,经略立威自无话说,可伐太多,难免有蕃落起异心。”
    杜中宵点了点头:“朝廷说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朝廷律法,总不能当作摆设,龙图以为呢?”
    “汉人用汉法,蕃人用蕃法分别治之,边疆地区历来如此。经略一以汉法,有些不妥当。”
    杜中宵道:“汉人用汉法,现在就是如此啊。”
    包拯道:“可,可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蕃落受刑?河曲之地,有这么多的汉人吗?”
    杜中宵道:“河曲之地大约是没多少的,可他们可以从其他地方掳掠贩卖,对不对?龙图,你要怎么安抚地方我不管,可犯了案,明正典刑都做不到,王师来了何异?”
    包拯没有想到杜中宵是这样的态度,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难道经略说的番人贩卖汉人女子一案,竟然是真的?”
    杜中宵道:“难道还是假的?龙图以为是我捏造此案,说番人立威吗?”
    包拯点了点头:“我离京之时,许多官员都是这么想的——”
    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河曲是军人治地方,审案或许粗糙了些,文书不太严谨,并不离谱。现在案卷俱在,龙图不妨再查一遍。对了,那些女子的尸首,我沿路都妥善安葬。朝廷若心有疑虑,龙图可以开棺,再检验一遍。虽然打扰亡人无礼,如果是为了给她们一个公道,我想她们不会在意的。”
    包拯睁着眼睛,看着杜中宵,过了好一会才道:“经略,真有五百零八人的大案?!”
    杜中宵点头:“当然是真!龙图眼里,莫非认为我是捏造大案,杀人立威?杜某虽然不才,不管是立威还是安抚,都用不到这种手段!一是一,二是二,当然是因为有大案,才有这么多人被刑!只要我在这里,哪怕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必然要还那些被贩卖的人一个公道!”
    说完,杜中宵喝了一口茶,平缓了一下情绪,对包拯道:“龙图此来最好。军人审案,终是难免许多错漏,此案便交由龙图来审好了。从头到尾查一个清楚,还死人公道,更加不要冤枉了好人。此案审得明白,判得公道,河曲经后就好治理了。至于京城闲话,那就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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