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吴员外家,十三郎道:“我一想着,如果随在官人身边,混不出个名堂来,便就回到家里种地去。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回乡买上几百亩地,做个乡下员外。没想到几年功夫,一切就都不同了,现在回乡买地,做不成员外,必须要有些产业才行。”

    姚守信道:“也未必都要做这些生意。我驻地那里,主人家种得好葡萄,一年也能卖不少钱。这两年学着用葡萄酿酒卖,真真是好生意。”

    陶十七道:“莫看酿酒的生意赚钱,很难做长久。此是朝廷禁榷之物,酒税在那里,必须要交。你生意好了,官府就要加税,减税的时候,生意其实难做。白酒好一些,难以自家酿造,葡萄酒不行,交了酒税之后价格上去,很多人家都自己酿造。这酒不要好酒曲,用糖即可,太过容易。”

    十三郎道:“说起来尴尬。这几年京西路的日子过得好起来,百姓的手中有钱。又有了商场,诸般货物价钱都比从前便宜许多,人人得到好处。惟有这酒,因为官府禁榷,价钱不见降下来。”

    陶十七道:“此事我听铁监的几位官员讲过,酒非必要之物,不必看数量,只看收多少酒税。百姓的日子好过,手中有钱了,酒税就多。如果酒税少了,必然是百姓日子不好。酒价他们不在意,价钱高了自然买酒喝的人就少,价钱低了酒就卖的多,酒税总是大约不变。”

    十三郎吐了一口:“这些地方官员,实在懒惰得很!酒税不变,他们便想办法让酒的价钱高,收税容易。却不知道酒税收得高了,卖的价钱便高,百姓难得喝一口到嘴里!”

    陶十七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酒不是必需物,因为要用粮食酿造,官员提高酒税有根有据,任谁都说不出不是来。为了方便管理,当然不会把酒税定得太低,反正卖多了又不会增加酒税总额。

    听两人说得热闹,姚守信道:“以前在营田务的时候,听提举讲过官府如何管商人。要想让治下商业繁荣,普通百姓得到好处,便要破除种种壁垒。壁垒破除得越干净,百姓得到的实惠便就越多,治下的商业便越发达。但对于官府来说,这些规矩全部取消掉了,管起来就少了抓手,是以此是两难之事。这几年京西路的商业因何发展得快?商场其实在其次,而是借开商场,打掉了各种行会,取消牙人。各州县之间,各行业之间,再无能够把持市场的行会和牙人。借着这一股风,很多人富了起来,百姓也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但没了行会牙人,官府就少了抓手,对市场管理不灵。所以鼓励百姓或者自己,或者数家合起来,立会立社,对会社官督民营。现在正是大破之后大立之时,自然一切生机勃勃。等到某些会社慢慢做得多了,再有几家联合,自然又会形成新的行会。只要有了行会,商业就萎靡,价钱上去了。”

    十三郎道:“官人经常如此说,凡做事有一利则必有一弊,我们行军打仗也是如此。是以每次建议计划,必须写明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会产生什么好处,如何兴利除弊,缺一不可。不熟悉的人,有什么好处能写清楚,产生什么坏处则茫然不知如何写。我们做官的人,从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熟手。”

    从这里,几个人的话题又转到了军中管理。符合这种公文格式不难,但写得清楚明白,让上级一看就认可,还是不容易。关键就在每个建议,会产生什么坏处,怎么做才兴利除弊,提早做预防上。真正的内行上司,从预估产生的坏处,兴利除弊和预防上,一眼就能看出属下对本职工作掌握的如何。反倒是上司外行,就只会看这建议能带来什么好处,坏处既不明白也不重视。

    这就是公文中的题眼,上司能不能看出题眼,辨认清楚,下属就知道是不是内行人氏。相反上司也可以从这里,对下属的能力有个大致估计,此人可不可以担当重任,还是只能做日常事务。

    十三郎和姚守信都是杜中宵一手带出来的专门官员,被训练得多了,自然明白这些。

    行会、牙人,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只要垄断了市场,控制了供应的价格,对商业必然会形成破坏。货物价格高,但制造者并不会得到好处,普通百姓更是如此。行会和牙人会从高价中得利,不只是赚得多,更重要的是利润稳定。

    作为禁榷之物,官府的酒税就清楚表明了这一点。提高酒税,抬升价格,民间消费量减少,自己酿酒的人家增多,提价不提量。降低酒税,则促进民间百姓消费,数量上去。两相比较,酒税基本固定。只不过因为酒是消费品,官府不单只是算经济账,会把酒税定在一个合适的数额上。

    行会与官府行为类似,作为管理者,希望有尽可能高的收入。他们既不是生产者,也不是面向消费者的销售商,既然收入基本固定,自然会倾向于提高价格,节约管理成本,同时获得额外的好处。如果生产技术发展了,商会依然会优先压制生产,提高价格,保证自己的利益。

    初立的会社,以生产者为主,很少有行会性质,官督补充他们的不足。随着优胜劣汰,其中一部分做大,成为了新的行会。此时官督的作用是把新的商会破坏掉,保持生产和商业的活力。

    杜中宵在京西路数年,这一套商业体系亲手建立起来,自然比谁都清楚。可惜时间太短,京西路一直处于释放活力的时期,他找不到机会试手,摧毁一部分重新成长起来的行会力量。

    这种例子古今中外多的是。此时广泛存在的行会牙人不说,京西路已经尝到了甜头。后世历史上的大盐商,借助官方力量垄断盐业销售,既不会让盐降价,也不会让百姓得到好处,自己富可敌国,只是方便了朝廷管理而已。当后来进入工业社会,一些国家的农业出了统一的协会,他们的存在同样既不会让生产者得利,也不会造福于消费者。而只会做为管理工具,有稳定的作用就了不起了。

    铁监是京西路最有经济活力的地区,营田厢军集中在这里整训,让很多官兵开了眼界。营田务与此不同,是半军事化管理,一切显得井井有条,生活安稳,但却没有铁监这种肆意生长的经济活力。

    抬着猎物,一路回到了十三郎马军的驻处,杨文广、赵滋和窦舜卿得了消息,已经等在那里。

    见了礼,十三郎吩咐属下收拾猎物,用大锅煮了,准备酒筵。姚守信吩咐随从回自己住处,从那里要些好葡萄来下酒。现在正是瓜果上市的季节,军队驻地虽然偏远了些,却是不缺。

    各自落座,窦舜卿道:“骑主,那一日吃的炙肉不错,怎么不见今日准备?”

    十三郎笑道:“羊多少钱一只?能省就省一些。这些日子大军入驻,市面上的羊价涨了不少。山里打来的猎肉,肉怎么比得过羊肉?烤来吃不成的,只能大锅煮烂,吃起来才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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