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馆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暮春天气,有些炎热。

    史大庆和几个庄客被拴着走了十几里路,都口干舌燥,脚底起泡,苦不堪言。史大庆硬气,硬挺着一声不吭,其他庄客平时都看他脸色行事,更加不敢多言。

    回到驿馆,刚刚下马,听到动静的娄知县就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五十多岁的员外。

    上前拱手行礼,娄知县道:“运判,一日辛苦!下官在这里等了许久!”

    杜中宵看了看娄知县身后的人,道:“都是公事,有什么辛苦可言。知县找我何事?”

    娄知县道:“听说巡查的路上,史家庄的大郎冲撞了运判。下官得了消息,急忙让他们那里的里正前来,向运判谢罪。说来也巧,那里的里正,正是史大郎的父亲史员外。”

    说完,使个眼色。他身后的史员外心领神会,急忙上前行礼。

    杜中宵上下打量了史员外,见他五十多岁年纪,一络黑髯,收拾得极是整齐。道:“倒是没有想到这样巧。既然来了,那便到驿馆里说话。”

    娄知县和史员外随着杜中宵进了驿馆,就在院中搬了几把交椅,杜中宵和娄知县坐了。

    史员外上前,拱手道:“小民史展,现当着城北里正。今日正在家中闲坐,听壮丁来报,说是小民的儿子大郎不知因何冲撞了官人,被拿了,命小民赶到县城领人。小民急急赶来,听候官人吩咐。”

    杜中宵道:“把史大郎带上来!”

    旁边随从应一声诺,把史大郎推到杜中宵面前,一把按住,跪在地上。

    见了父亲,史大庆觉得有了依靠,精神一下放松下来,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高声喊冤。

    史员外看着儿子,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县里来了个大官,大户们哪个不是争着巴结,怎么自己儿子如此混蛋,竟然敢去冲撞。作为里正,史员外知道营田的事,也知道杜中宵的身份。

    看父亲站在一边不说话,史大庆知道有些不好,又不由有些心慌。

    杜中宵道:“今日把你拿到县城来,可知道是为什么?”

    史大庆想了想道:“是我该死,不合说官人吃了我家果子。几个果子,官人愿吃,我回家命人送两车过来就是。小民当时不知官人身份,望官人恕罪。”

    杜中宵看着史大庆,过了一会才道:“你家的果子?那里是你家的地?”

    史大庆道:“方圆二十里只有我们庄子,向来都是我家打理,自然就算是我家的地。”

    一边的史员外吓了一跳,厉声道:“逆子,胡说什么!那里都是闲地,份属朝廷,怎么就是我家的了!不要说是官人,哪个走路口渴了,都可以摘果子吃!”

    见杜中宵只是冷笑,史员外越发不安,看着儿子,不住地使眼色。刚才跟娄知县闲聊的时候,史员外可是听说,杜中宵在叶县开铁监的时候,一个本地员外冒占闲地,被一次收了五十年的税赋。如果杜中宵故伎重施,把这办法用在自己身上,那可大事不好。史家只是乡下员外,一次几百贯,非要倾家荡产不可。就是卖房卖地,乡下地方不值钱,也卖不出价钱。

    史大庆不知道父样的意思,一头雾水。不过看他面色严厉,不敢再说话。

    杜中宵道:“你们家中有多少田地,自己不知道吗?动辄如此说,可见平日跋扈,把这些朝廷所有的闲田山林,视为自家财物。可以想见,平常有百姓采摘果子,砍柴捕鱼,少不得被你们欺压!”

    史员外连连摆手:“官人,并没有此等事!犬子不知厉害,只是信口胡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杜中宵看看史员外,又看看史大庆:“有没有这种事,要问问当地百姓才知道。”

    “没有,没有的!官人,小的现当着里正,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史员外见杜中宵面色不善,心中越发焦急。这可是一路运判,盯上了自己家,那还得了。地方员外,平时横行一方,还能找不出事来?

    娄知县道:“运判,那一带只有一个史家庄,并无其他人户——”

    “嗯——”杜中宵看着娄知县,“如此说来,那一带的人户都是史员外的庄客了?”

    史员外直觉不好,忙道:“官人,知县平日里事务繁忙,只记大概,其实还是有其他人家的。有三户打鱼的人家,还有十八户自成村落,耕种田地。”

    既然是里正,史员外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每年税赋,他都拼命压在这二十一户人家身上,自家尽量少出,跟他们矛盾不少。特别是一户渔民,无法无天的脾气,几年来一文钱税不交,明明种着些菜地自家食用,却说没有土地。史员外如何容他?这几年不知打了多少次。杜中宵要是去问这些人,那么史家跋扈乡间渔肉百姓只怕是逃不掉。官府惩治欺压百姓的豪民还需要理由吗?随便一问,就能出一串罪状。

    杜中宵看着史大庆,沉吟不语。史员外看着,越发心慌。

    过了好久,杜中宵才道:“算了,此事就此揭过吧。我甫到此地,若是就因为被冲撞,穷治你们家的人,不免被说刻薄,是个酷吏。我为官多年,一向宽厚待民,不必如此苛责你们。”

    听了这话,史员外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拱手,对杜中宵千恩万谢。

    杜中宵又道:“营田务前来,开垦闲田,必然骚扰乡间,冲突必不会少。这样吧,娄知县,你招集各乡里长,限一月之内,把本县的土地丈量清楚,立出标志。营田务到了,只在没有标志的闲地开田,免得惹起纷争。若是人手不足,我可从营田务派些人帮你。”

    娄知县愣了好一会,才道:“运——运判,是要在本县方田?”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不方田,怎么知道哪些是有主土地,哪些是闲田?我今日城外察看,发现这里乡民种地,许多是种过一年,便抛荒数年,以养地力。看着不种庄稼,可许多地方也不闲田啊。”

    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是指土地可以自由买卖,不立田制,则是指没有丈量过境内的田地。官府收税,是依前朝传下来的田册,税率也多从前朝。

    开国近百年,世事变幻,许多田地因为水旱之灾被废弃,许多荒田被开出来,土地拥有情况早就跟立国时天差地别。势力人家,大多把持地方事务,尽量把自己的土地从册上消去,而把那些只存在于田册上实际已经没有了的土地安在别人头上,以逃避税赋。方田实际并不会多收税,对官府好处不大,但却直接影响地方势力,一向都是很难做的事情。方田,实际上就是立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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