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寨官厅里,见到杜中宵回来,刘几出了口气道:“朝廷降德音,本路今年死囚,除不赦之罪之外一律免死。最近我们查了许多大案,除柴本山一人涉谋反外,其余不过是杂犯死罪。有此德音,事情便就好办了许多,案子不要审得那么细了。左右没有死罪,三年两年,一千里八百里,又有多大分别?”

    何昆道:“通判说的是。这几个月寨里关了这么多犯人,日日审理,还要巡视地方,儿郎们也着实辛苦。剩下的犯人,除了几个首恶,其他人定个杖刑,早早打发了吧。今夜我备了个筵席,有瓶酒,诸位赏光一坐。此地的事,就此做个了结吧。”

    顾知县和郑朋等人连连称是,显然多日审案,这些人也受不了了。

    杜中宵道:“事情本该如此,那便如此了。因为寨里打过,公人便不再寻事,外面的人家,有的随便编个案子,进来领杖的都有。已到腊月,还是安心准备过年,速速结案。惟有一事,陶十七年幼,免死之后也不便发配远恶州军,如何处置要拿个主意。”

    刘几道:“依推官看来,如何处置他妥当?”

    “下官以为,陶十七一家被本地盗贼兼不法公人逼得家破人亡,父亲惨死,母亲吊死衙前,他又已经关了些日子,不必重罚了。便就配到本州牢城,关押几年,候他成丁随他去吧。”

    刘几点头:“这样也可以。我和知州相公商量过,陶十七为父报仇,春秋大义,有不死之理。已经在牢城多日,便就如此结案吧。只是牢城诸多牛鬼蛇神,他年纪尚小,进去只怕要学坏。不如便发配到这巡检寨里听用,推官看顾,对他也是好事。”

    杜中宵拱手听令。想了想道:“到了这个地步,便再网开一面,让其不涅面。脸上多了几个字,以后纵然放出去,也难免被人另眼相看。”

    马蒙一案因陶十七而起,他母亲吊死州衙之前,让案子越闹越大。到了现在,州县所有官员都有些可怜他。既然德音免死,大家都想帮他一把,让这孩子重新做人。入牢城多数是要刺字的,即是所谓的贼配军,影响人一辈子。杜中宵如此提议,众人都同意。

    此时正常参军并不需要在面上刺字,要求刺字的军队,多是在虎口或者脖子上。脸上刺字的,基本都是充军发配的犯人,所以骂人才会加一个贼字。便如此时在西北崭露头角的狄青,便就是因为少年时代替他哥哥服刑,脸上被刺了字,并不是因为当兵才留下了那个记号。这个时候,武将为枢密使的不少,以前有王德用,现在还有王贻永,不久前战死的任福等高级将领都是从小卒到管军大将。这些人,就没有人让他们用药水去除刺字,他们的脸上根本没有字。历史上狄青当了枢密使,坚持不肯去除脸上刺字,说是激励军中士卒,引起很多文臣不满。一个原因是当时风向已变,改革方向是军中需用良家子,军中不再是收容罪犯的地方了。狄青要别人以自己为表率,想激励什么人?狄青的悲剧,是一个有着浓重五代时期以刀枪搏富贵的旧军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议论过了陶十七的处置,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那个少年押在亳州狱里,哪怕日常不提起,却一直像有块石头压在这些官员的胸口。他们在这里审理案子,总觉得有一天眼睛在看着。陶十七不用死,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剩下未处理完的案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在做,天在看,这种事情不信便不信,周围的人信,你自己不信都不行。

    德音是皇帝宽刑诏书中的一种,一般针对某一地方,与特定事件、特定时间的赦制、曲赦和疏决不同,范围较广,涉及的人员也多。此诏一下,地方上也要有相应动作。

    刘几道:“德音既下,本州所有案件,都要力争在半个月内审理完成。这里的案子尤其如此,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旦审断,或杖或流,立即施行。知州相公已上章致仕,力争今年狱空,为相公贺!”

    众人一起拱手听命。刘几的话定了基调,永城所有案件都要在年前完成。

    官员治绩,狱空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一般都会得到特别奖赏。狱空不是把罪犯放出去,而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审理完毕,案件不积压。宋朝的罪犯不关在监狱里,监狱是关嫌疑人的地方,类似杜中宵前世的看守所。州里的司理狱和州狱,便就对应待审讯和审讯完毕待判决的犯人关押地。

    一州狱空,说明没有疑案,官员没有偷懒,其实与地方治安好坏没有关系。

    吩咐完毕,刘几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了些,出了口气。从杜中宵到来,马蒙一案起,这半年案子突然多了许多。本州的知州又不理事,刘几肩上的担子更重。到了年关,才总算可以出一口气。

    韩亿年迈,随着朝里人员更替,他再做宰执的希望很渺茫,要致仕回家颐养晚年了。加上京西路叛乱,长子韩纲怯懦,面对叛军不战而逃,他受到了不少指责,不如就此归去。韩亿与吕夷简两家,是现在大宋的两大望族,子侄为官者众多,他致仕也没人敢轻视。

    数月辛劳,寨主何昆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大功劳,连升三阶,正在兴头上。德音一下,刘几断然决定尽快结束一系列案子,何昆喜出望外。此案一结,他得个好差事不难,高高兴兴地请大家饮酒。

    到了后院,何昆命士卒在空地上升起大堆火来,烧得热气腾腾。就宰了一只羊,在上面烤着。

    众人落座,何昆对杜中宵道:“节推那里好酒,何不取几坛来?外面买的水酒,着实饮不得!”

    杜中宵笑了笑,叫过柴信让他回去取酒,又对何昆道:“这酒是我试着用新法酿制,此法已成,明年便就在汴河边开间酒楼,专一卖这酒。我是朝廷官员,怎么能在治下置办产业?这是衙门的生意,以后就做县衙和巡检寨的公使酒,诸位尽管放开饮用就是。以后啊,这产业便就由顾知县看住,有了余钱,买些酒肉诸位聚一聚。为官不易,游宦他乡莫要辜负了自己的肚子。”

    看着熊熊的篝火,杜中宵觉得一身轻松,好像千斤重担一下去了一样。到永城这里来,他有意地不再提起陶十七,哪怕陶十七的母亲出现,他都没有特意关照一下。但那一天早上,那个目光清澈,拍着手大叫的少年的样子,却一直在他心里萦绕不去。他一直坚信有那样目光的人,不会乱杀人。只是杜中宵不想靠着直觉做事,一切都要讲证据,直到以马蒙为核心,掀起一场波及几数人的大案。

    以德音免了陶十七的死刑,是杜中宵最想看到的结果。如果是皇帝特旨,用春秋决狱的名义,会引起无数事端。不如这样,便如一阵风吹散了云彩,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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