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抬头,看向面前的玄衣少年。刚抬头她便察觉到了不对,不同于先前惯常的冷漠,也不是昨晚几乎是幻觉的温柔,此刻的少年面上表情十分庄重,周身官威压得她有些窒息。

    “今日在做诸位捐款数额,由本候师妹,也就是胡家姑娘统一记录。”

    阿瑶下意识地看向旁边商贾,这些人平日没少笑话胡家是绝户人家,前世阿爹死后他们更是直接逼上门来,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和不信任,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他们向来看不起她,这会如此重大的事交给她,他们总该有反应了吧?

    的确是有反应了,旁边商贾僵着脖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露出讨好的笑意。

    “胡兄家姑娘可是墨大儒与空海大师的高徒,我等当然放心。”

    拍马屁,这是依附沈家所有商贾的心声,然后他们也附和着夸起了阿瑶。什么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各种好词恨不得一股脑加在阿瑶身上。

    这下不仅阿瑶,连胡九龄都不淡定了。余光瞥向一桌之隔的沈金山,难不成他还藏着什么歪招?

    ☆、第64章

    虽然有青霜的猜测在前,但私心里阿瑶其实没怎么怀疑景哥哥。樂文小說|虽然自东山脚下相识以来他常常喜怒不定,也没少鄙视他呆笨傻,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景哥哥对她并无恶意。

    可如今素来与沈家亲近、瞧不起她是个姑娘的众位商贾一反常态地夸赞,却让她坚定的心思产生了动摇。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只对付依附沈家的商贾,此举对胡家有利,按理说她应该心生感激才对。

    可前世她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好,看似对她好的奶娘在最危急的时候背叛她,而在危急时刻抛下男儿自尊和自身前程入赘胡家的宋钦文也另有所图,还有沈墨慈、宋钦蓉、胡家庶支,先前他们何不是对她或异常友善或有意讨好,可事实证明他们全都是为了胡家的钱。

    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除去阿爹外,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是看上了胡家的钱。

    “小侯爷来青城是为了征募军饷。”

    “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帮姑娘比帮老爷还有用。”

    清早梳妆时青霜的话在耳边响起,阿瑶开始心思不定。一方面她知道无凭无据,这样冤枉一个对她多有帮助的人不对;可另一方面,前世教训实在太过惨烈,她真的很难不去再怀疑。

    这丫头在怀疑他?

    离得近了,陆景渊能看到她脸上浓浓的怀疑,以及皱眉望向他胸膛时夹着的几丝犹豫。

    看到多年来依附沈家、与胡家作对的的狗腿子如今反过来对她百般奉承,身为胡家人,她就算算不至于喜形于色、最起码也得有点扬眉吐气。胡九龄的怀疑他能理解,毕竟老狐狸心思深沉,可向来心思简单的傻丫头怎么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脑中闪过一抹画面,是在东山、这辈子初相逢时,隔着车窗探出头来时那丫头脸上的表情。那会她不是疑惑,而是震惊。

    她为什么要震惊?还有后面她对沈墨慈莫名深沉的仇恨。

    陆景渊直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可眼下有正事,由不得他往深处细想。

    “那就有劳阿瑶。”

    微微点头,他郑重地吩咐阿瑶。

    虽然陆景渊心头划过千头万绪,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不起眼的片刻功夫。而在这片刻间,阿瑶也下定决心。

    征募军饷是朝廷大事,而胡家只是小小商户,地位如此悬殊,她个人或信任或怀疑并不重要。反正有阿爹在,即便最坏的情况,胡家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最起码不会比其它商户亏得厉害。如此,她只需做好眼前之事。

    “不敢当,不过阿瑶自知不擅长理账,为防有误,便连夜想了个法子。”

    其实陆景渊也明白阿瑶本事,之所以放心让她记账,不过是相信自己过目不忘。具体捐赠数字这些商贾们说一遍他便不会忘,这样的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记账。可相比于沈墨慈,傻丫头露脸的时候实在太少了,纵然有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两块金子招牌撑着,自己也需要一点实际功绩。今日征募军饷宴场面够大,来得人也足够份量,还有比这更好的镀金场合?

    这般用心良苦,她还在怀疑他!

    也就是她,换做普天之下任何人,早已被他命人抬起四肢,不客气地叉出去!

    “什么法子?说说看。”

    陆景渊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虽然有那样两位师傅,青城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胡家姑娘很厉害,但也只有不相干的市井百姓这样想。在胡九龄当场宣布胡家日后由阿瑶继承后,这些走一步看十步的绸缎商,尤其是依附于胡家的那些人,无不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清楚胡九龄有宠闺女,那就是个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绣花枕头他们见多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撑得起胡家?日后跟着这样一个人,他们前途堪忧……

    心下犹豫,对阿瑶他们难免多加关注。这会听她有主意,他们也一块看过来。

    “是筹码。”

    “筹码?莫非是赌坊顶替铜钱所用之物?”

    大夏流通货币并非金银,而是铜钱和铜子。一枚铜钱能换十枚铜子,刚出锅的大白菜包子八枚铜子一个,柴米油盐也就几个钱,日常生活完全够用。可在赌坊这等挥金如土的地方,铜钱、铜子什么的就完全不够看了,你总不能背一大麻袋铜钱去赌坊,你不嫌庄家还嫌赌桌上放不开、完事后数起来麻烦。不知从何时起,赌坊流行起了筹码。木头牌子染上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价值,这样简单又方便。

    在场这些绸缎商闲时没少在家搓麻将,跟着也学上了那一套。这会听阿瑶一说,不少人都明白过来。

    “对,正是筹码。”阿瑶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正是四种颜色各异的筹码。

    “我想了下,红橙黄绿四色分别代表一万两、一千两、一百两以及十两,每种各九枚,可以代表任何数字。除此之外,我这还准备了些许金色的特别筹码,若是有人募捐超过十万两,便换此筹码,命人捧着敲锣打鼓沿街报喜。”

    胡家姑娘果然聪慧,如此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依附胡家的商贾如此想着。

    大多数人则是单纯地被这想法迷住了,沿街报喜,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几位家境宽裕的商贾已经开始合计起来,还没等他们下定决心,就听小侯爷声音传来:

    “不必。”

    不必?商贾们也不傻,知道这看似争脸的法子,实际上是要他们多出钱。可话说回来,多出点银子买脸面,他们也很乐意。只不过现在是什么情况?事到临头,本来最应该乐见其成的小侯爷却是率先出声反对?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就见小侯爷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雕有五爪金龙的纯金牌子,迎着门口晨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单亮出来就让人忍不住心生顶礼膜拜的想法。

    “拿此金牌,用州府仪仗开路,其余不变。”

    傻丫头想出如此法子帮他,无论如何他都得支持下。

    代表皇上亲临的金牌,以及官老爷才能用到的州府仪仗?士农工商,论地位他们商人连那些泥瓦匠都不如,何曾受过此等优待。这岂止是有脸面,简直是光宗耀祖、大大的有脸面。捐,必须得捐,这种好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就算是多损失点银钱也得捐。

    依附胡家以及中立的商贾如此想着,依附沈家、昨夜别院酒宴上被当场抓包的商贾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有此等好事,昨晚就算吸了阿芙蓉,他们也要保持清醒。都怪沈金山,挖这么大个坑,可算把他们坑惨了。

    一时间不少仇恨的目光看向沈金山,压力之下沈金山毫无所觉。隔着中间小侯爷桌子,他看向另一边胡九龄。金牌令箭、州府仪仗游街报喜,这等荣耀足以洗刷沈家这段时间的恶名。所有人都知道,第一趟肯定是最有脸面的,而胡九龄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忽略沈金山的暗自较劲,以及他那些狗腿子的抑郁,有这般彩头吊着,在场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征募军饷宴充满期待。是以还未开宴,气氛便热络起来。

    “沈某出十万两。”

    在陆景渊坐定后,筹码发放下来,沈金山先声夺人。

    此刻主座的小侯爷还沉浸在“筹码”这两个字中。前世青城也有征募军饷之事,只是那会来此的钦差选择与沈家合作,征募军饷宴由当时名满青城的墨大儒爱徒、才女沈墨慈一手张罗,当日她也是用了筹码。

    同样是筹码,两人的用法却完全不同。当日沈墨慈准备了暖锅宴,叫来了不少美艳的青楼姑娘,酒过三巡前来赴宴之人打起了牌九,而牌九也是有赌注的。有阿芙蓉影响着、又有美人在怀,不知今夕何夕的诸位商贾都输得不轻。

    昨日阿瑶也提过暖锅宴,这会听她提起筹码,陆景渊心下升起一股疑惑:莫非傻丫头跟他一样有所奇遇,也重生了?

    这样想,似乎能解释这一个月内所有的反常。

    可随后她说出截然不同的法子,让他的想法开始动摇。重生之事本就闻所未闻,有他一个已是不可思议,又怎会同时出现两个。更让他动摇的是傻丫头的秉性,任谁经历过前世那般悲惨的遭遇,心性也会有所变化,不说心硬如铁,最起码也会有些差别。而这一个月相处中,傻丫头依旧养尊处优、天真善良,整个人完全像是个养在深闺十三年、未经任何风吹雨打的娇弱花朵。

    后一点才是最让他迷惑的地方。

    心下疑惑,然后他听到沈金山开口。

    蠢货,明明他偏向胡家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果然只要利益足够大,便能让人抛下一切,铤而走险。

    虽然陆景渊自以为他很偏胡家,可无论是帮阿瑶、还是跟胡九龄商议,这些大都是在暗中进行。在外人看来小侯爷还是很秉公无私的,虽然有师兄妹这一层关系,但他依旧举行征募军饷宴,光明正大地选出会首。

    沈金山便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会他银子出得格外痛快,喊出来后他挑衅地看向胡九龄。

    “胡某也正想说,没曾想被沈兄抢先一步,那胡某就先出……”胡九龄拿起一枚绿色的筹码,“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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