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之上,一份列数朱勔七项重罪的文书正摊放着,虽文字不多,却是句句如刀,看得人心头发凉:
    “有江南民贼朱勔者,多行不义,祸国殃民,今稍列其重罪七条以告天下——
    “其一,朱勔承天子之意而牧守江南,却不思安民治道,善待百姓,却横征暴敛戕害无数,是为不忠!其二,得圣眷而开花石纲之祸,更而借此大肆敛财,使无数黎民家破人亡,亦使江南百姓怨怼君王,是为欺君;其三,当反贼突起,朱勔不思率军抗之,却以地方重臣之身先行逃离,致使江南半壁落入贼手,是为无能;其四,江南乱重,朝廷拨兵,然朱勔依旧不思己过,反克扣军粮,倒卖他处,获利无算,却使大军无力南下平贼,是为贪渎;其五,朱勔在金陵倒行逆施,抢掠无数,使当地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是为虐民;其六,为求私欲,竟与反贼方腊勾结,几次陷害麾下将士,致使千万人因其而死,是为叛逆;其七,为遮掩过错,竟悍然挑动军中内乱,更亲命部下设局欲杀众将,虽未成事,却遗祸深远,是为卖军!
    “凡此七项重罪,罪罪皆实,罪罪当诛,如此民贼奸佞,非一死所能抵赎,望圣明如陛下者能尽早为民除害,以正视听,安民心。则江南之乱旦夕可平,天下影从,皆称圣君……”
    在稍稍平定了一下心绪后,童贯再度拿起这份列数朱勔罪状的檄文看了一遍,随后才道:“若这七大罪状真落到了实处,杀一个朱勔已不足以定朝纲,平民怨了,就是杀他满门,夷其三族都是理所当然。这个孙途经年不见,手段却是越发高明了呀。”
    这已经是四月初的一天,已经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朱勔一事的前因后果也终于传到了北方边塞,童贯在知道孙途的大胆举动后,也拿到了这么一份早已传到大宋天下各处,为所有百姓所知的列罪文书。
    “是啊,孙千里这回确是花了大力气,居然在短短时日里,就让这份罪状传得天下皆知,使得朝堂之上的风向顿时就变了。本来,大家还对孙途擅杀朝中重臣的举动喊打喊杀呢,可眨眼间,却都没了声息。就连叫嚣得最狠的高俅等人,经那一事后也不敢再说什么。”说话的是个面貌清秀的中年文士,正是童沐跟前极得重用的心腹幕僚岑云楼。
    “呵呵,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们也终于知道被天下人共同唾弃是个什么下场了。别说这上头的七项大罪尽皆是实了,只要有一两项被查实,再加上百姓声浪如潮,官家怕也不会再保那朱勔。”
    顿了一下,童贯才又想到一事:“对了,之后孙途那边朝廷又做何区处?”
    “说来可笑,直到今日,朝中对此还是没能拿出个准主意来。不光如此,就连朱勔之后的继任者,朝中都还没定下来呢。”岑云楼笑着回答道。
    这让童贯再度失笑摇头:“朝中局势看起来是越发的复杂了,这必是多方势力纠缠之下的结果,在他们眼中,江南方腊不过疥癣之疾罢了,随时都可派兵剿灭。却不知若非那孙途已统合了江南诸军,恐怕那边早已糜烂,说不定反军都能杀过长江去了。不过这么一来,却是便宜了孙途,只要再拖上一段日子,当其再夺下几座城池之后,哪怕朝廷再遣将南下,怕也难动其分毫了。军中毕竟不同于朝中,还是得靠功劳说话的。”
    “童帅,小人却有一个疑问,朝中真复杂到如此地步,竟这么久都不能定下人选来?蔡太师难道还不能让众人心服吗?他就不能自己找一个可用之人?”在军事上岑云楼倒是能帮上童贯不少的忙,但论对朝局的把握,他却比同为童贯心腹的方谦要差得远了。
    童贯笑着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其实蔡太师是早就已经定下人选了。”
    “这……”
    看着对方有些疑惑的表情,童贯只能点出事实来:“以太师之权,只要他开了口,便可立刻让他人闭嘴,并选出人来。可他现在却选择了听之任之,只让孙途代行统帅之权,这还不能说明他选了谁吗?”
    岑云楼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可蔡太师为何不直接就选孙途呢?”
    “那就会落人口实了。孙途才刚以下犯上杀了朱勔,若太师真选了他,却让其他人如何看待?又会导致大宋军中今后出现多少这等变故?此风断不可开,所以他才会选择沉默,只让孙途当一个有实无名的主帅。而只要他真能尽快率军平定乱事,之前的罪过也能一笔勾销。可以说,太师这也是在试探其能力,若真能为朝廷平乱自然一切好说,若不然,那就会数罪并罚,杀他都不算过。”在亲信面前童贯倒也没多少顾虑,直接就道出了蔡京的那点心思。
    蔡京毕竟是大宋朝中少有的治政高手,只在不动声色间,就已把大局给重新控制在了自己手中。别看朝堂上诸方势力都因此事争个不休,但却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他也足够明智冷静,哪怕孙途与他有过节,也深知这时江南局势如何,该选择什么人来应对眼下的危局。所以说,他虽然是北宋一朝最有名的奸臣,但本事还是很大的,至少强过梁师成高俅等人十倍不止,只是他私心远远超过公心,才会成一代奸相。
    当然,蔡京所以不肯出面直说也有另一层的考虑,童贯也看出来了却不好直说——那就是他还得顾虑赵佶的反应。对于杀死自己宠臣的孙途,皇帝必然是深为不满的,能因民怨沸腾而不杀他已是皇恩浩荡了,自然不可能接受让孙途取代朱勔一事。蔡京善于阴柔媚上,自然不可能干出这等蠢事了。
    “原来如此,小人明白了,确实高明!”岑云楼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却不知是指的蔡京的手段,还是童贯隔岸观火,一下就瞧出蔡京心思的眼力。
    童贯点点头,眉头却有轻轻地锁了起来,口中又喃喃道:“孙途……这小子如今翅膀是越来越硬,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连朱勔这样的朝中重臣他都敢说杀就杀。他就真不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吗?”说实在的,他都有些害怕了,生怕一个不好,自己都被其牵连。
    之前孙途弹劾蔡京已把童贯吓得直接避难也似地逃到北边来,要是真出现了他所说的变故,童贯可就没地方可躲了。
    半晌后,他才哼声道:“看来得尽快给他去一封信,让他不要再多生枝节为好。他真以为朝廷能一直包容他如此胡作非为吗,一旦玩火过甚,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牵连到别人。”
    无论童贯对孙途有多少的不满和不安,至少现在的他还是相当安全的,因为这份列数朱勔七大罪状的书文确实已经在大宋各地传开了。
    本来大家就对朱勔在江南的种种作为大为不满,并将之列作朝中六贼之一。而现在,得知其所犯下的这些个重大罪状后,自然更是人人声讨。尤其是当一些来自江南的百姓现身说法,把自己因花石纲而家破人亡,不得不背井离乡,或是家破人亡的事情一一道出后,更是点燃了无数百姓和读书人的怒火。
    于是乎,只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宋各州府地方皆有读书人写文声讨,有身份的,更是直接将这些声讨的檄文送入官府。而官场上的一些人,尤其是江南地区出身的官员们也坐不住了,当下就串联合名,然后上表弹劾朱勔及其家眷的种种暴行,请朝廷能给受难的百姓一个公道和交代。反正说到底就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朱勔死了也就算了,但他的家人族人,也得受到相应的惩处,他的家产更是得被查抄……
    倘若朱勔还活着,朝中官员或碍于和他的交情,或有把柄什么的落在其手中,反正还会出面帮他开脱,至少还不会落井下石。但现在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乃是必然,何况他还成了一个死人。当声讨如浪潮般一波波涌来,当弹劾他,请朝廷抄没其家产的奏章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入京城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而用不了两日,口风更是急速而变,先是御史台的人,然后是其他朝中官员,都开始跟着弹劾朱勔,列数其一桩桩大罪,把他写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罪不可恕的大恶人。
    如此一来,就连赵佶都不好再保他了,顺势就把罪状给敲定了下来。反正人都死了,再秋后算账一拨也算是亡羊补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而在这等浪潮里,朱勔的家眷族人可就倒了大霉了,几乎全数被官府拿下,家产也被抄了个干干净净,他剩下几个儿子更是因为之前祸害地方的罪状而被判斩决,妻妾人等,则被发卖……反正说来说去,一个朱家倒下了,却便宜了另一帮国之蠹虫。
    当然,孙途也是从中获利的一个,不过他却不是因此得了多少钱财,而是再没人敢以此为借口对他喊打喊杀,甚至在民间他更被无数人视作英雄,名声更是随之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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