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第二次驾临晋城。

    大臣们勉强同意皇帝御驾亲征,但是绝不同意皇帝出塞,他只好驻陛在关内的晋城,路上多设临时驿站,与马邑城随时保持联系。

    兵部与大将军府的一多半官员都跟来了,协助皇帝调兵遣将、转运粮草,尽一切努力支援前方的楚军。

    韩孺子没来得及完成大楚的复兴计划,但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有些效果,在很短的时间内,马邑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兵力,数量还能更多一些,但是粮草供应有会麻烦,兵部建议量力而行。

    赖冰文成为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虽然在兵部任职的时间不长,做起事来却是有条不紊,就连多年老吏也挑不出纰漏。

    天还没亮,他就来拜见皇帝,这是惯例,在早朝之前,君臣二人会先见一面。

    韩孺子起得更早,兵部侍郎赶到的时候,他正在览阅公文。

    “敌军数量又增加了,估计已经达到三十万。”韩孺子抬头说道,只要是前线的公文,即使深夜里也能进城——城门不能打开,公文放在篮子里,由城头的卫兵提上去。

    赖冰文抖擞精神,行礼之后走到桌前,指着摊开的地图,“敌军数量虽多,辎重也多,而且这支敌军与匈奴人不同,不只有骑兵,还有大批工匠与奴隶,运送攻城器械,辎重因此更多。陛下请看,敌军显然以为马邑城会是决战之地,兵力多在这一带布置,楚军只需截断其后方粮道,顶多十天,其军必溃——兵力越多,溃败得越快。”

    这是早已制定的计划,柴悦率军二十万在马邑城吸引敌军,老将狄开等人率军一万绕行北方,约定日期进攻敌军粮道,将碎铁城敌军与马邑城敌军从中截断。

    还有三天,约定日期就要到了,了解这个计划的人都有点紧张,因为此计能否成功,不仅取决于狄开这支奇兵,还要看匈奴人的反应。

    大单于率部北遁,听说决战在即,再度南下观战,楚军奇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匈奴人无论是进攻还是告密,都将令楚军计划失败,迄今为止,大单于的态度十分暧昧,只说自己此次绝不会参战,没有给出保密的承诺。

    “东海王今天该回来了。”韩孺子道。

    东海王和金纯忠被派去与匈奴人谈判,只有他们带回肯定消息之后,韩孺子才能安心让楚军开战。

    “此战关系到匈奴人的存亡,匈奴人应该不会拒绝,据说大单于十分在意自己的地位,不至于向敌军投降。”

    韩孺子点点头,问道:“神雄关那边有消息吗?”

    “暂无变化,敌军大都退出山道,每日以骚扰为主,其意是阻止楚军出关,而不是攻城了。”

    韩孺子又点点头,神鬼大单于显然要主攻马邑城。

    两人谈了一会,群臣分批到来,谈的仍是军务,数字、地名一个接一个,一般人早听糊涂了,皇帝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立即与昨日的进展衔接上,偶尔有记不清的地方,赖冰文就会出面提醒。

    早朝一直持续到午时才告结束。

    韩孺子用膳时没忘了提醒张有才,“别人看情况,如果是东海王回来,马上带来见朕。”

    东海王没回来,马邑城送来一封加急公文,赖冰文亲自送来。

    韩孺子放下碗筷,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胃口了,“‘敌军发起进攻,我军坚壁不出,互有伤亡。’嘿,敌人沉不住气了。”

    “正是,敌军远道而来,辎重繁多,比楚军更急于速战速决。”

    韩孺子沉吟未语。

    赖冰文明白皇帝的心事,“陛下还在担心敌酋会出奸计?”

    “咱们连神鬼大单于在哪都不知道,此人狡诈,手握重兵却惯用奇计,不可不防。”

    “马邑城之战结束之后,敌酋必然露面。”

    韩孺子笑了笑,挥手命太监们将饭菜收走,准备开始下午的忙碌。

    太监们出屋,赖冰文上前一步,说:“陛下有什么人需要从马邑城调回来吗?”

    “朕自己都想去马邑城参战,怎么会往关内调人?”

    皇帝不喜欢拐弯抹角,赖冰文只好直接说道:“崔腾是太傅之子,太傅督兵西域,独子似乎不宜再冒矢石之险。”

    “此事不必再提,先保大楚再说吧。”

    “是,陛下。”赖冰文躬身后退。

    韩孺子忍耐多日,终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谨慎,开口道:“赖大人当初为何弃文从武、离开京城?”

    赖冰文抬起头,“没人告诉陛下详情吗?”

    “有些传言,朕想听听你自己的讲述。”

    赖冰文脸色微红,“既然陛下想知道——臣年轻时喜欢吟花咏柳,在京城小有些名气,所写之诗倒也有人传看,不知怎么,被一位夫人看到了。臣不愿提及大臣姓名,望陛下原谅。”

    “嗯,你就说事情吧。”

    “这位夫人化名,以男子身份写了几首诗,派人送来,希望臣能指点。臣也是年轻不经事,逐字点评,一来二去,通了几回书信。后来臣发现此人的诗过于旖旎,颇有脂粉气,猜出她是女子。唉,臣一时糊涂,虽然在信中劝她停止,可还是来信必回。臣不敢隐瞒,臣当时心里确有邪念。”

    “然后呢?”韩孺子问。

    赖冰文沉默了一会,“书信被发现了,夫家闹了一通,臣无颜在京城立足,于是远走它方。”

    “那位夫人呢?”

    “臣……离开京城之后,再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臣后悔当时的少不经事,但是绝未行过苟且之事,与那位夫人从没见过面。”

    韩孺子微笑道:“自古英雄多情,赖大人何必自责?”

    “陛下不罪,臣感激不尽。”

    赖冰文告退,走到外面,心中怅然若失,呆呆地站立一会,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在后悔,还是在怀念。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赖冰文收束心神,正好迎上皇帝身边一名太监的目光,急忙加快脚步离开。

    张有才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摇头一边往里走,“陛下,崔腾写来一封信。”

    “说谁谁到。”韩孺子接过信,看的时候皱眉,看过之后却是大笑,“这个崔腾,说什么要对朕‘有始有终’,还说‘来世为人,再为陛下奔走效劳、执帚除尘’,他明不明白‘执帚’的意思?”

    “陛下真不打算将他调回关内?”

    韩孺子收起笑容,“必要的时候,朕也要亲上战场,何况是崔腾?崔太傅和崔腾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担心的不是太傅父子,是皇后。”

    韩孺子沉默一会,“皇后更会理解朕的决定。”

    张有才躬身后退,韩孺子明知无用,仍然问了一句:“东海王和金纯忠还没有消息?”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韩孺子挥手让张有才退下。

    整个下午,韩孺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马邑城的消息不停传来,前线战事正酣,敌军十分顽强,而且手段多变,马邑城外围的哨所与小城纷纷失守,楚军逐渐退缩。

    驿兵速度再快,路上也需要时间,留在晋城的皇帝与官员只能看到几天前的事情,韩孺子真想插翅飞到塞外,亲眼看一看现在的状况。

    可他不能动,真去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已经给予柴悦一切必要的权力,接下来就要看柴悦是否担得起这份信任。

    直到入夜,东海王和金纯忠也没消息,韩孺子不等了,上床睡觉,做了几个不好的梦。

    次日,韩孺子仍是天没亮就起床,夜里又来了几份加急公文,马邑城战况越来越激烈,柴悦的应对之策很简单,就是坚壁不出,拒绝与敌军决战。

    即使没有那支绕行的奇兵,柴悦也要等敌军气势衰落之后,再求一战。

    赖冰文匆匆走进来,防守神雄关、决战马邑城是他最早提出来的战略,如今战斗开始,他不能不紧张。

    “陛下,前方送来敌酋的一封信。”

    “朕为什么没看到?”韩孺子有点意外。

    “敌酋出言不逊,群臣皆以为不宜入陛下之眼。”

    “哈哈,难道神鬼大单于还能用信杀死朕不成?好吧,不看就不看了,他说什么?又让大楚投降?”

    “是,而且很狂妄,说是要踏平京城,将楚人全都变成奴隶。”

    “信是用楚文写的?”

    “用了好几种文字,包括楚文。”

    “这个神鬼大单于,对大楚恨意不浅啊。”

    “据说敌酋对所有国家都是如此。”

    “如果传言没错,他也的确将拒降之国的子民全变成了奴隶。”

    “大楚非它国可比,敌酋之败,必在马邑城。”

    韩孺子笑了一下,“这封信朕就不看了,你们可以传抄一下。”

    “陛下,此信言辞粗俗……”

    “粗俗的是敌人,不是大楚,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他们的凶残,赖大人,马邑城之战只是开始,无论胜负,接下来都会有更多战争。”

    赖冰文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是,陛下,旬月之间,此信将会传扬天下。”

    韩孺子正要开口,张有才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东海王回来了。”

    东海王与金纯忠连夜赶路,终于及时回到晋城。

    东海王开口道:“大单于承诺置身事外,但是……”

    “但是什么?”

    东海王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道:“贵妃率兵三千,要与狄将军汇合,共击敌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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