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东海王一定会对那一百五十余位勋贵子弟说:“留在我身边,与我同生共死。”

    他深感后悔,不是因为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将士,而是因为当他需要用人时才发现,恰恰是那些身世高贵但又胆小如鼠的家伙,才是他天然的盟友。

    “其实那也不叫胆小。”东海王向林坤山解释道,“就好像房子着火,奴仆才有勇敢与胆小之分,主人没有,主人只分镇定与慌乱,但不管怎样,主人不用亲自冲进火场,对不对?匈奴人就是烧过来的大火,那些勋贵子弟没有参战,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有辱身份,他们本应是挥斥方遵的将军,却被当成普通士兵对待。”

    “有不少勋贵子弟其实参战了,还很踊跃。”林坤山笑着提醒道。

    “对啊,可是瞧瞧那些都是什么人?一多半是柴悦那样的庶出子弟,剩下的人都跟张养浩一样,空有勋贵之名,却没有相应的势力,他们急着冲上去救火,因为他们没资格当‘主人’。”

    “一不小心,‘主人’都被烧死了,只剩东海王一位。”

    “当然。”东海王长叹一声,如果还有可说话的人,他也用不着跟林坤山抱怨了,“但这不能全怨我,韩孺子和柴悦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大部分责任,他们两个没有给予这些勋贵子弟‘主人’的待遇,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就算是苦练十年的望气者,也不能比东海王说得更好了。”林坤山举起酒杯。

    外面寒风刺骨,两人坐在屋子里围炉饮酒,每当酒要凉的时候,旁边的随从立刻会上来重新烫酒,完全不劳主人指使,就像是长了一双能拭探酒温的眼睛。

    “他很勇敢。”东海王指着自己的随从说,“用手拿一块炭出来。”

    “是。”随从立刻将手伸向盆炭,直到手掌碰到了烧红的炭,东海王才挥下手,“够了。”

    随从退下,手掌蜷曲,不让主人看到烫伤的痕迹。

    “韩孺子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东海王问。

    林坤山笑着摇头。

    “他自以为拉拢到几名跟班,就有资格当主人了?他拉拢到的都是势利之徒,个个有求于他,比如柴悦,追随韩孺子无非是为了躲避柴家人的惩罚,还有那个叫什么才的小太监,只有跟着韩孺子,才能幻想自己是大总管,至于那些部曲士兵,哈,更是笑话,他们是为了吃饱饭,哪来的忠诚?只要有人肯出更高的价码,他们都会背叛,无一例外。”

    “东海王能出多高的价码?”林坤山问。

    东海王目光冰冷,“你以为我听不出讽刺吗?”

    林坤山放下酒杯,“这不是讽刺,是个真实的疑问,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我或许能为东海王在城里招募一些勇士,但是我得心里有数,所以要知道东海王愿意付出多少报酬。”

    东海王盯着林坤山看了一会,脸上突然露出笑容,“顺便也为你自己问问。”

    林坤山仰头笑了两声,举杯一饮而尽,伸手去拿酒壶。

    东海王也伸出手,挡住林坤山手背上方,“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选得越晚,你能得到的价码越低。”

    林坤山保持姿势不动,脸上收起笑容,“我在军中已有多半年,名为军师,镇北将军却很少找我议事,他不信任我。值此多事之秋,我在这里与东海王把酒言欢,就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东海王挪开手臂,笑道:“韩孺子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敢用你,他受杨奉影响太深,对望气者的忌惮远远多于欣赏。”

    林坤山拿起酒壶,先给东海王斟满,然后才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

    东海王使了个眼色,随从悄悄退下。

    “东海王很欣赏望气者?”林坤山随口问道。

    “能将我舅舅骗得团团转,过后还能重新取得他信任的人,我怎么会不欣赏?但我欣赏的不是所有望气者,步蘅如就很让我失望,太稚嫩,形势稍有变化,与计划对不上,他就慌了手脚。我欣赏的是阁下,还有淳于枭。”

    “哈哈,实不相瞒,去年的那次宫变只是恩师的一次试探,所以他老人家没有露面,步蘅如也不是恩师的得意弟子。”

    东海王大笑,对林坤山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这次呢?”

    林坤山思忖片刻,“还是顺势而为。”

    东海王傲然道:“大势就在几个人手中,我、冠军侯,韩孺子……勉强算是一个吧,人人都想顺势,你们望气者比别人强在哪里?”

    林坤山淡淡地说:“大势在几位皇子皇孙身上,启动大势的钥匙却在望气者手中。”

    东海王没吱声,因为他没听懂,却不想发问。

    “来碎铁城之前,我提醒过镇北将军,让他做好准备,可他没有当真。”林坤山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大家都在等,可是只要那件事不发生,大势就还在皇宫里、还在太后手中。”

    只要现在的皇帝活着,东海王就只是一位失势的普通宗室子弟,皇帝之死,就是打开大势的钥匙。

    东海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抱歉,我一直很认真地与你交谈,没想到你会突然讲笑话。”

    “嘿,真正的笑话是冠军侯,镇北将军反应太慢,他的动作却太快了,这个时候潜回京城,只会让他成为太后的眼中钉。”

    “你怎么能做到……不可能,那不可能,去年,一群宫女和太监就把你们给打败了。”

    “顺势而为,东海王,望气者一直在顺势而为,有时候‘势’会自己跑到我们面前,是偶然?是意外?是凑巧?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们能一眼看出它的价值,将它牢牢抓住,然后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东海王不知不觉间已经产生了兴趣。

    “等识货者。”

    东海王愣了一会,“你没对韩孺子说过这件事?”

    “如东海王所说,镇北将军对望气者只有忌惮没有欣赏,我透露了一点口风,他不放在心上,我自然要适可而止。东海王不一样,你懂得望气者的价值,也懂得如何与我们合作。你肯听我的劝,与崔太傅合好如初。关键时刻,你首先想到找我,镇北将军却将希望寄托在一群普通将士身上。”

    东海王身子前倾,稍稍压低声音,“我若称帝,愿与诸君分享天下,望气者想要什么?还是国师吗?”

    林坤山轻轻摇头,也压低了声音,“经过去年的试探,恩师不想当国师了,一山难容二虎,恩师不再强求留在大楚,他看中一块地方,在大楚之外,如果能在那里立足,望气者就算大获成功。”

    “用大楚之外的土地换取望气者的支持,我觉得好像占了很大的便宜。”

    林坤山笑道:“还是那句话,顺势而为,大楚气运未尽,再怎么折腾,势也不在望气者手中,不如退而求其次。”

    “咱们这就算说妥了?”

    林坤山点点头。

    “能跟我具体说说皇宫里的情况吗?”

    “抱歉,我一直在边疆,对皇宫只知大概,不知详情。”

    东海王猜到林坤山会用这种话搪塞自己,于是笑着问道:“跟望气者达成交易的人不只我一个吧?”

    “这个问题我更没办法回答,整体情况只有恩师掌握,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可能的合作者当中,东海王肯定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之一。”

    东海王在心里痛骂望气者,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显得随和,“我不只是走,还会跑,肯定会抢在所有人的前面。”

    “镇北将军虽然走得慢,但是将他带上,能令东海王事半功倍。”

    “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缺少人手。”

    “我会帮东海王找些人手,但我需要东海王的一点承诺。”

    “今日跟随我者,它日必得封侯。”

    “哈哈,这就够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人,请东海王静候佳音。”

    林坤山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告辞,东海王脸上的笑容与望气者的背影一块消失,小声道:“好一个顺势而为,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功劳,这就叫顺势而为?以为我是傻子吗?嘿,骗过我一次的人,别想再骗第二次。进来!”

    随从推门进屋,垂手站立。

    这是东海王在碎铁城里唯一相信的人,他是母亲派来的随从。

    “‘柴家人’怎么说?”

    碎铁城里二十多名“柴家人”因为意图暗杀参将柴悦,一直被关在监狱里,迄今未获释放,东海王感觉到孤立之后,派随从给予这些人不少照顾,林坤山来之前,随从刚去向“柴家人”的头目萧币表示东海王的亲近之意。

    “萧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嘿,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就只能效‘犬马’之劳了,他愿意为我牵线搭桥联络北军的柴智吗?”

    “他愿意,他还向我透露一件事,柴智要在和谈的时候向匈奴人发起进攻,假手匈奴人杀死倦侯,并趁乱行刺殿下,然后击溃匈奴人,以军功赎罪,这是萧币刚刚得到的消息。”

    东海王短促地笑了一声,“柴家真是……能人辈出,将阴谋泄露得这么彻底,也就他们能做得出来。萧币能劝说柴智改变主意?”

    “他说能,可我不相信他。”随从回道。

    “只说事实就行,用不着你做出判断。”东海王冷冷地说,可他的结论与随从是一样的,“这倒有意思了,柴智想借刀杀人,林坤山想带上韩孺子一块回京,嗯……我得先保住自己的命,然后该选哪一方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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