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位于河西走廊西端,历来是亚欧大陆东西交通的要冲之地。西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打败浑邪王,将匈奴残部逐出玉门关外,迁移数十万汉人到此地开垦耕种,因此地水质甘冽似酒,汉朝在此置酒泉郡,千年以来,汉族边民在四面蛮夷地围攻掳掠下繁衍生息。距今三百年前,唐室衰微,肃州被吐蕃攻占,刀兵治下生灵涂炭,经过短暂的归义军光复时期,大约一百年前,肃州又被回鹘人攻占。数以万计的汉民重新沦为贱民。

    此刻,从肃州城头望下去,沙洲归义军与岚州西征军的营盘上空旌旗飞舞,大营之内,五尺短墙将大营分隔成若干具有独立防卫能力的小型营垒,各营头正加紧操演军士,大营外面用黄土和木料砌成三丈宽两丈高的寨墙,外面挖了两丈宽七尺深的壕沟,壕沟外面清理出广阔的空地,除了几条进出大营的主要通道外,密布着折断马蹄的坑洞和鹿角、尖刺等障碍物。大营的后面清除了一片空地,远远望去,数不清的攻城器械正在打造当中,按照陈德的意思,甘州回鹘已成釜中之鱼,岚州军宁可多流汗,也要少流血,待器械打造完毕,先用抛石机日夜不停地轰击旬日,杀伤敌人,再行登城作战,到时候少不得还要驱使那些投降了的回鹘军兵为前驱填平甘州的外濠,挖掘城墙。此战之后,岚州军要以万余军士消化掉整个河西的百万人口,每一个军士都是极其重要的宝贵种子。

    “丞相,除了乞和之外,难道别无良策?”望着城下连绵的汉军营帐,药罗葛?景琼面色沮丧,随他逃回的只有寥寥数百人马,加上附近的回鹘部兵,肃州守军不足三千,实在难以和锐气正盛的汉军一战,更何况,城池攻守本非回鹘人所长。

    董突在他的逼视下垂下头去,事已至此。景琼却不甘心,又问道:“我回鹘诸部本自西域迁徙而来,难道不能退到西域去吗?”

    "可汗,高昌回鹘与我们虽然同出一脉,但分隔已有百年,现在高昌李氏和归义军曹氏的关系比同我们还要密切呢,到他那里去,恐怕还不如归顺陈德。”董突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多次遮断高昌回鹘向中原朝廷朝贡的通道,虽然得了暴利,却早已把两边的关系弄僵,再者,若是去了西域,那些高昌回鹘贵族恐怕会将河西部众吞掉。,投降陈德,汉人不能统治回鹘部落,最终还是要依靠这些我们回鹘贵族,这就和汉人所说‘没有不灭的朝廷,但有不灭的世家’一个道理。当年张义潮驱逐吐蕃,声威何等煊赫,可是还不是要重用我们回鹘诸部。”

    董突家小皆在岚州军中,他自小体弱,不能上阵搏杀,熟读兵书史册,靠着为可汗出谋划策得了这丞相之职,虽然做了不少昧心之事,到还不曾亲手沾过血腥,向来即便归顺岚州也不会受那刑罚诅咒,再说,陈德总要用一些回鹘出身的人帮他收服各部,董突自量自己熟知汉人典故,又是回鹘人,即便投靠岚州也有会受重用。他现在的心态,正和当年曹操大兵南下江东群臣的心态一样,主降不主战的。

    景琼点点头,低声道:“汉人讲‘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我也知晓。可是,眼看一统河西的大业将成,却横生枝节,吾实在是不甘心啊。”他一拳垂在城头垛堞之上,药罗葛?景琼从年轻时候开始,四处征战搏杀,眼看沙州归义军日益衰微,吐蕃人忙于自相攻杀,回鹘人就要统一河西之地,却功败垂成,景琼沉声又问道:“若是我以河西汉人子女为饵,引青唐吐蕃诸部来援,可否?”

    董突面色大变道:“此乃驱虎吞狼之策,只怕反而害了自身啊。”河西诸州回鹘人是领教过吐蕃人的残暴统治的,大都宁可接受汉人朝廷,也不愿再回到吐蕃治下,见景琼仍然犹疑不定,董突又道:“汉军正日夜打造攻城器械,眼下虽然引而未发,一旦发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这小小肃州城恐怕守不了两天,吐蕃人远水难解尽渴啊!”

    景琼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甘州回鹘受了大宋朝廷册封,难道朝廷就纵容这岚州陈德将我等灭掉。我听说陈德已经将甘州我族亲贵尽数收押,还要审判罪过,罪孽深重之人还要请各教门长老置以毒咒令其魂魄永沦地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降之恐怕也不能有好结果。”

    董突心中转念,一意要促成景琼投降,见他不过担心自己没了好下场,立刻躬身禀道:“可汗若是担心那陈德嗣后翻脸,臣倒是有个计较。”见景琼侧耳倾听,他心知景琼已然有投诚之意,便道:“臣看岚州陈德行事,以天道大义自诩,手下兵强将勇,制度得法,士民皆为之效死,乃是有心包举宇内的做派,他得了我河西千里之地,百万敢战胡汉户口,正如龙归大海,虎入山林,乃是做割地自守,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夺取天下的打算。”得知攻下甘州的乃是岚州军之后,董突便仔细分析了所能搜集到的一切关于岚州和陈德的讯息,他是个胡人,并没有中原正朔那么深的成见,又熟知汉人史书,更能深切体会陈德种种举措的意义,若非敌对,早对陈德几位敬佩,此刻顺嘴说了出来,只听得景琼可汗脸色微微一沉,心中暗怪这董突既然早已知道岚州陈德难以对付,为何不早点提醒自己。

    董突见景琼脸色微变,心中微醒,话锋一转道:“自古以来,有这大抱负的人莫不格外留心青史品评,比如魏武帝如此文武卓绝的人物,只因好色负义,千载之下,人人都说他是个奸雄。若是陛下将公主送给陈德和亲,那他就成了您的女婿,如果背信负义,对他的人望大大不利。可汗后半世的荣华富贵,自然也就保全了。”

    部族征战,失败者献女和亲之事,自汉代以来不绝于史书,中原朝廷都不以为耻,回鹘人自然也是如此,景琼听了董突之策也觉可行,只微微沉吟道:“我听说那陈德已有妻室,如此一来,恐怕委屈了艾丽黛。”他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脱手拿去做讨好取悦敌人的筹码,心中难免不舍。

    董突见他脸现不忍之色,忙道:“可汗无虑,公主殿下原本知书达理惹人怜爱不提,这陈德乃是当今英雄人物也不提,我河西回鹘部众三十万,他总要笼络我回鹘各部,若是做大事的人,只要允了这桩和亲,不管心中如何,无论如何都不会薄待了公主,甚至对可汗您,也必定尊崇有加。”他心中又加了一句,只不过以枭雄心性,绝不会让您再掌权势罢了。

    在董突的大力劝说之下,甘州回鹘派使者前往城外汉军营地请降,激起激烈争论。

    “大人接受回鹘人投降便可,万万不可应允和亲之事。”送走回鹘使臣,张仲曜便立刻反对道,张氏孤悬河西,与回鹘吐蕃相抗两百年,汉胡之分极深,对于归义军首领曹氏历代皆与回鹘各部通婚则深恶痛绝。张仲曜投效岚州陈德之后,自然是想要辅佐他争夺天下,去不愿让未来的王室血脉再因胡人而混杂。碍着岚州军校尉中有许多胡人出身的,张仲曜未便将话说得明白,只点到为止,代表河西张氏鲜明地表了态度。

    “若是允了和亲,对于收揽回鹘部众倒是大有好处,再者,主母至今还未为主公诞下继嗣。”李斯一本正经地禀道,陈德手下缺乏料理杂事的长才,在战胜回鹘军后,立刻将他从甘州招了过来,正赶上谈论这和亲大事。

    “这回鹘公主再怎么尊贵,也不过是降俘之女,焉能和主母大人相提并论。”于伏仁轨微哂,躬身便道:“以末将之见,大人顺势将这回鹘女子收了,日后为妃为嫔,可以安回鹘部众之心。”

    “肃州指日可下,河西之地虽有回鹘部众数十万,不过是一盘散沙,我河西汉民长年来受着吐蕃回鹘两部欺压,如赤子盼父母,如久旱盼甘霖,如今王师仆至河西,大人便纳回鹘女,怎不叫河西子民心寒。”见众校尉大都支持和亲,张仲曜大急,口不择言地说道,又扯着胡汉之分,大军帐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张家乃是河西的故主,一言九鼎,代表着河西汉人的情绪。岚州军在河西立足未稳,许多事情都要张氏出力,与叛降不定的河西回鹘相比,张氏的忠心对岚州军的发展更重要一些。

    陈德微微点头,考虑清利害得失之后,便沉吟道:“诸位所说皆有道理。既然回鹘可汗有心求和,为避免军士死伤,却不能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过,河西子民的心意我也要尊重,这样吧,将回鹘王女赐给仲曜为妻。河西胡汉今后不分彼此,皆是我的子民。”他考虑张氏也是河西的名门望族,张仲曜乃是张家的嫡子,回鹘王女赐给他也不至于辱没了身份。而且,张家与回鹘人向来水火不容,即便结了这门亲事,也只是稍稍弥合裂缝而已。如果将回鹘王女赐给任何一个其他属下,自己都要小心提防他收了回鹘势力尾大不掉,反而是张仲曜者这反对最为坚决者,陈德最为放心。至于张仲曜和回鹘王女之间是否夫妻和睦,陈德倒没有考虑清除,容不得他拒绝,反正是政治联姻,今后还可以三妻四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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