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他被砸破的额头和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微微阖了阖眼:“明宸,你是朕的嫡长子,为了你,朕与皇后足足等了七年……”便是为了以正嫡庶长幼,他才顶着压力一直等到嫡长子出世,方才让其他妃妾有孕。

    殿中的烛火随着拂过帘幔的夜风轻轻摇摆,落在皇帝面上的烛光亦是闪烁不定。皇帝面色有些苍白,如同失去了血色一般,冷的没有一丝的人情。他一贯沉静的声音里甚至还呆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就像是月下的长剑,不知积了多少的霜雪和沧桑:“朕膝下统共只有六子,唯有你一个是自小由朕亲手教养长大。便是再忙,朕也绝不会忘了你,替你延请名师,早早便封你为太子,叫你不满十岁便得入主东宫。甚至——”

    这些事,太子亦是十分清楚,可他很少听皇帝提起——因为皇帝以往要给他这个太子留些面子。所以,他听着听着,不由得便浑身战栗起来,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面色,只是满心惶恐惊惧的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皇帝语声微凝,有些沉,压得跪在下首的太子头更低了。只听他缓缓的接口道:“甚至,为着你,朕还把你底下的几个弟弟都赶去藩地——他们亦是朕的儿子,爱子之心,世人皆有。朕何尝不喜欢他们,何尝不想要留他们在身边?可就是为了你,朕听从你母后的劝解,将他们早早赶去藩地,好叫他们知道君臣之别,叫你这东宫的位置坐得更稳。就连这一次,二娘婚事过后,朕也早早下诏让他们早日回藩地,无旨不得轻离……”说到这里,他终于睁眼睛去看太子,又问了一句,“所以,你究竟有什么不满?纵是他们要走了也不甘心,非要杀了他们,才能甘心、才能解恨吗?”

    太子牙根咬得紧紧的,仍旧是摇头道:“父皇,此事,此事儿臣当真不知啊!”他含泪仰头去看皇帝,只是一劲儿的摇头,“真的不是儿臣所为!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皇帝却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朕叫你来,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既然你不肯认,也说不出什么,那便回东宫自省吧……”他顿了顿,扬声叫道,“来人,把太子送回东宫。”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分作两边,太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半搀半扶着要往殿外去。

    皇帝沉默片刻,又加了一句:“令御林军分一队人护卫东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侍卫们齐齐应声,满殿肃然,唯有太子面色苍白,神魂不属。

    谢贵妃早早派了人去听甘露殿的消息,倒是比其他人知道的更早些。

    听说皇帝派人围了东宫,她那张绝美的面上不动分毫,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太子,便是做了这般的事情,楚王和吴王都那样了,陛下也依旧下不了废太子的决心,真是叫人心烦呐……”叫太子再东宫自省,何尝不是皇帝希望自己冷静一二再来处理此事?

    边上的几个宫人低眉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应声。

    谢贵妃轻轻一挑黛眉,便把手头的一张才写好的纸条凑到案边的烛火里,用火点燃,然后丢到香炉里,一直等到那纸条被烧干净了,她才严声吩咐左右:“既然陛下不让人进出东宫,那么这几日也不必再与兰射那边递消息,便当什么也不知道好了……”她目光落在香炉那为熄的火焰上,微微一闪,许久方才又道,“明日派个人去找六皇子,就说三娘病得越发厉害,让他抽空入宫来看看。至于三娘的病,你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边上的大宫女面色微变,垂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虽说蓬莱殿内灯火通明,温暖似春,可左右之人却仿佛是身处寒冬,胆战心惊,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第79章

    第二日傍晚, 六皇子果真来了蓬莱殿。他先去看了小公主,哄着她吃了药睡下, 这才起身去见谢贵妃。

    这么些年, 六皇子年纪渐长,他生得聪慧灵敏,要说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谢贵妃的心里的那些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年纪渐长, 自是有些自己的想法,只是碍着谢贵妃的面子不愿说开, 平日里也只与五皇子在外头胡闹,只是一径儿的装傻罢了。

    真要说起来,京城这些个皇子里头, 盼着要回藩地过自己小日子的,萧明钰排第一, 六皇子便能排第二。

    九月里, 凉风习习而过, 吹落一地的黄叶, 六皇子自廊下走过,目光掠过那树下还未来得及扫走的落叶, 心头忽而生出几分无力来:他往日里常常寻借口不愿入宫, 现今想来他却是如谢贵妃的风筝,想要拉回来的时候只要轻轻的收一收手里的线就可以了……

    左右的宫人尽皆垂首敛神,秋香色的衣裙过处, 只有极细微的衣声。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郑重。

    六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旁人掀帘,自己便伸手掀起那厚布帘子,往里走去,面上神色不动,口中却自然而然的叫了一声:“母妃……”

    谢贵妃半靠在铺了一层黛青色薄毯的美人榻上,手上搭着一条樱红色的薄被。她黛眉微蹙,面如芙蓉,嘴里轻轻的嗔怪了一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慌慌张张,都不叫个人替你通报一声。”红唇一扬,她温柔的招了招手,犹如世间那些疼惜爱子的慈母一般慈和可亲,“快些过来坐,叫母妃瞧瞧你,看着倒是瘦了不少……”

    六皇子环视了一周,见周侧无人,方才在谢贵妃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好,行了个礼,迟疑着开口道:“时候不早,儿臣马上就要回去,就不坐了……”他顿了顿,垂目去看谢贵妃,“母妃,三娘生来体弱,再折腾下去会出事的。便是父皇那里,恐怕也交代不过去。”

    谢贵妃那春波一般柔软的眸光在听到这幅这一瞬变得锋锐冰冷,她用锋利的眼刀在六皇子的面上掠过,线条优美的红唇微扬,极轻极轻的笑出声来,似乎觉得六皇子的话十分可笑:“怎么,你威胁我?”她语声柔婉,可那声调随即又低了下去,垂头落泪道,“是了,你如今大了,自是不把我这个没用的母妃放在眼里。”

    六皇子垂下头,掩饰着面上神色,只是轻声道:“儿臣不敢。”

    谢贵妃却摆了摆手:“那好,那你就给我坐下,我们也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六皇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步子往谢贵妃处走去。

    谢贵妃这才觉得满意了些,轻轻颔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你父皇一贯偏心,这会儿虽是把太子关到东宫自省,但迟早也是要放出来了……”她眸光流转,语声不急不缓,“所以,我们要再往上面添把火。”

    六皇子闻言几乎是立时抬眼去看谢贵妃——楚王和吴王遇刺受伤都不能叫皇帝狠下心去,谢贵妃究竟还要做什么?

    谢贵妃却没有直接开口,只是轻声的接口道:“你父皇让钦天监算过日子了——魏王和端平郡主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明年二月二日龙抬头的那一天。到时候,你父皇说不得便会把太子放出来。然后,我们再……”

    她语声愈低,几乎是微不可闻,但是六皇子的面色却已经变得难看至极。

    太子被关东宫自省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其他人的,虽是比谢贵妃晚了许多,可二公主一大早便听到消息。她吓了一跳,本是要入宫求见皇帝,可到了宫门口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内侍荣贵给拦了下来:“殿下请回吧,陛下今日身子不爽,正在里头躺着呢,不见外人。”

    二公主一身红衣颜色鲜艳,更衬得眸光如秋水长剑般锐利:“难不成,我也是外人?”

    荣贵连忙自打了个嘴巴,又道:“二公主自然不是外人,只是陛下说了,倘来人是要给太子求情的,他一个也不见……”荣贵顿了顿,又道,“这,殿下您看,您还要进去吗?”

    二公主扬起下颚,哼了一声,气冲冲的拂袖走了——只是,便是她也意识到了这一次皇帝确实是对太子动了真怒。到底是嫡亲的兄长,便是平日里多有抱怨,可她心底还是惦念着的,思忖再三便又改道去五皇子府上,拎了五皇子一起去法慧寺找萧明钰。

    只是,叫二公主没想到的是,她一推门,倒是见着郑娥和萧明钰两人正坐在院子的花架下的是石桌石椅上喝茶,好生的悠闲。

    二公主不由有些诧异:“阿娥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郑娥面颊一红:她昨日根本就没回去!昨晚上,她初听父母之事,难免有些情绪,便寻萧明钰哭诉了一番,后来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哭累了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这些个话便是二公主,她也不好意思解释。

    好在边上还有个萧明钰,警告似的叫了一声二公主的名字:“萧佩兰……”

    二公主几乎是一激灵,连忙道:“不问就不问!”说着,她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伸手把后头睡眼惺忪的五皇子拉过来,上前与萧明钰道,“四哥,东宫那边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萧明钰垂下眼,抬手替二公主与五皇子各自倒了一杯热茶,随口应道:“嗯,我知道。”

    二公主瞧他神色,心里隐约有些底,便又小心的试探道:“我今日入宫去,瞧父皇那态度,好似是真生气了。”

    萧明钰把茶盏推到二公主和五皇子的面前,只是淡淡的道:“那是自然,楚王和吴王才刚遭了刺客,吴王头破血流的,至今都没能起身,父皇生气也是有的。”

    二公主闻言却是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萧明钰,也顾不得去喝递到跟前那盏茶,紧接着问道:“你是说,楚王和吴王遇到的刺客是东宫那边……”她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还是没有说下去。

    萧明钰漫不经心的摇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究竟是不是东宫的人,我也不知道……”毕竟他也不知道太子究竟傻到什么地步,不过他还是很从容的加了一句,“不过父皇相信了,想来人证物证都齐全着——要么真是太子做的,要么就是东宫里有奸细与人里应外合坑了太子。”

    二公主的脸色更苍白了:事情显然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严峻。她不由自主的抬目去看萧明钰的神色,犹豫着动了动唇:“那,那太子他会有事吗?”

    萧明钰却懒懒的抬抬眼睑,随口道:“唔,你知道汉景帝的太子刘荣是怎么被废的吗?《史记》上说‘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栗姬乃是刘荣生母,景帝有意托孤,方才以言语试之。也正是因为见她心狭不能容人,景帝这才起了立幼子的心思。如今父皇尚在,楚王、吴王却在京郊遇刺,父皇自是要雷霆大怒的……”

    二公主咬了咬唇,本是想叫五皇子也说几句,却见着宿醉的五皇子正用手撑着头喝茶解救,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她只好沉下气,抬起眼去看萧明钰:“四哥,太子他便是再有不是,那也是我们嫡亲的兄长啊。小时候,他待我们也都很好的。便是母后,”她顿了顿,眼中已有盈盈的泪珠,“便是母后临去前,最不放心的也是太子。你会帮他的对不对?”

    萧明钰的手握在茶盏上,乌黑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鼻翼处落下淡影,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五官一如皇帝般轮廓深刻。他顿了顿,轻声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母后临去前,只是交代我要照顾好你和五郎。至于太子,母后与我都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了……”就像是吴王说得,没有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母后和他不可能在边上扶着太子过一辈子。

    二公主闻言,眼眶已是红了,垂下头,近乎自语一般的道:“就算是最后一次,也,也不行吗?”

    郑娥在边上听到这话,亦是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她就坐在萧明钰的身边。她素来对人情绪敏感,自然知道萧明钰的心绪亦是不像面上那般淡然。她犹豫了一下,把手覆在萧明钰放在案上的手掌上,轻轻的握紧了,就像是要握住他的手一般。

    萧明钰眉心微微一蹙,垂眸与郑娥对视片刻,犹豫不决的心虚终于又渐渐安定了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倒是有个办法,只是要等个好时机。”

    “什么时机?”

    萧明钰蹙起道眉头不由松了开来,眸中生出自然而真切的欢喜来:“自然是我和阿娥成婚的日子。”

    第80章

    婚期定在二月二日。

    萧明钰几乎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 每天做梦差点都要笑醒过来——他等了这么多年,做梦都想把郑娥娶回来, 没想到这回终于成真了~~

    也因为马上就要成婚, 等过了年,萧明钰就收拾收拾,厚着脸皮从庙里搬回了自己的魏王府, 然后整日呆在自己的府里琢磨着布置新房、花园等等事情,倒是二公主为着太子的事情来了好多回。萧明钰倒是不急, 每回都只有一句话:“放心,快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二公主就算不信也没法子, 只好再三道:“我年前求了父皇一次,好容易才能进东宫去看太子,外头围着羽林军, 东宫里头的日子真的不太好,就连皇嫂还有康乐都跟着瘦了许多, 康乐还是个孩子呢, 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啊。对了, 太子还和我说, 这次真不是他做的,是有人陷害……”

    萧明钰临近婚期, 心情正好, 也不与妹妹顶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起来:“好了好了,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是会做到的。”说着他又转身去问边上的得福,“我的喜服做好了没?”

    得福连忙点头,又道:“昨儿殿下您说肩部那一处要再小一点,那头便连夜赶了赶,想来是十分合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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