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萧明钰,郑娥的心就更加软了。她认真想了想,颇是踌蹴,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犹豫着道:“那好吧……”她一贯是个乖孩子,甚少做这般出格的事情,口上这般一答应,胸膛里头便不由得砰砰砰的跳起来,既是紧张又是忐忑。

    二公主拉着郑娥的手就要往后头跑,郑娥连忙拽住她的袖子,小声道:“你等等。”说话间,她手忙脚乱的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端着杯子,抱着“酒能壮胆”的心情一口一杯,差点呛得咳嗽起来。

    其实,郑娥平日里甚少饮酒,这会儿一连喝了两杯,还都一口饮尽,多少有些酒劲。热气冒上来,她白皙的面颊都微微泛起红来,仿佛是花蕊中央绽出的一点儿嫣红一般,又似乎是白玉里头渗出的一点儿血色,惹人怜爱。

    二公主见状也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和身边两个宫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一鼓作气拉着郑娥便往后花园走。另一桌的张长卿也瞧着这边的状况,见着郑娥与二公主往后院的方向跑,他也悄悄搁下手中的杯子,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三个好容易才跑出花厅,站在洒满月辉的廊下,气喘吁吁的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张长卿颇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那个,你们带点心了吗?我晚上还没吃多少呢,这会儿一跑,更饿了。”

    “谁管你!”二公主跺了跺脚,扬起下巴嘟着嘴,“成日里只会吃!”

    郑娥瞧他们两个这模样,只好额外插了一句:“二娘从桌子上带了几块点心呢。”就二公主那粗心居然还记得带点心,估计就是给张长卿备的。

    张长卿闻言不由笑起来,他年纪渐长,先时圆润的面颊渐渐消了下去,眉目渐渐显出英气的轮廓。但是,他的一双眼睛仍旧像是黑葡萄一样又黑又圆,颊边两个梨涡也是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真诚亲切。他连忙道:“还是二娘体贴人!”

    二公主脸一红,便把袖子里才包好带出来的点心拿出来,忍不住抱怨一句:“你啊,就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嘴甜!”

    张长卿黑亮的眼睛就这样凝视着她,只是笑。

    二公主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连忙把手上的点心丢给张长卿,嘟着嘴道:“快吃,快吃!你要真是饿死了,肯定要怪我。”其实,她平日里说话也不是这么刻薄的,哄起皇帝皇后来也甜得很。可是,不知怎的,每每当她对着张长卿的时候,嘴巴就忍不住刁钻起来了,怎么也忍不住。每次话一出口,她心里头也是又羞又恼的。

    张长卿倒也不计较这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先丢了一块糕点到嘴里头,然后一手牵着郑娥一手牵着二公主,颇是温和的道:“你们都还没去过我家后花园吧,正好一起去瞧瞧。”

    明月高悬与空中,洒落一地的银霜,他们三人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两边短中间长,倒是像台阶。

    第50章

    月光就像是一层极薄极薄的轻纱, 被微风轻轻的吹拂,缓缓的落在人间, 将整个后院都罩在它如霜一般的银色流光里。

    此时正值六月, 一丛又一丛的蔷薇花开得正盛,就连拂面而过的夜风里都带着花木特有的清甜微凉的清香。

    郑娥适才总共喝了好几杯酒,这般半跑半走, 胃里的酒劲儿也就跟着上来了,凉风吹在面上都觉得颊边滚热, 连头都跟着有些晕了。她左右四顾了一会儿,正好见着假山边上摆了石桌和石椅, 便主动往那边去,嘴上道:“我刚才喝了点酒,有点晕晕的, 你们自个儿先去逛吧,我就在假山这边歇一会儿。”

    二公主与张长卿还有些不好意思, 互视了一眼,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那, 你可别乱走,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郑娥朝他们笑了笑,自己先扶着桌子坐下来, 挑了挑眉, 玩笑了一句:“我能去哪儿啊?就在这等你。”

    二公主与张长卿扭捏了好一会儿,不太放心的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一起去前头瞧荷塘了。

    四下无人, 静的出奇,只有凝在花叶上的露珠偶尔被风吹落,轻轻的落入在松软的泥土里,虫鸣声此起彼伏。郑娥扶着额头坐在那里,只得太阳穴隐隐有些疼,烦躁欲呕。然而,就在此时,忽而听到后头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

    却见一个穿着明蓝色圆领袍子的男人正从树荫底下出来,他身量极高,宽肩细腰,下颚弧线凌厉,虽有小半的脸都被遮在夜色里,看得不甚分明,但是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银白色月光有如轻纱一般的缓缓拂过,渐渐的显出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庞。

    他的五官犹如刀刻一般的英挺,只是眉宇间凝了几分的冷漠与讥诮,那微微翘着的嘴角仿佛总是在嘲笑着什么似的,令人望之而生畏。与他面上那颇为不善的神色相对的是,他的语气竟还带了几分柔和与低沉,轻之又轻:“胆子到是大的很,竟还敢一个人不带的来院子里玩?”说话间,他轻轻的动了动手上的碧玉扳指,不疾不徐的模样。

    郑娥见是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薛哥哥你怎么来了?还学人吓唬我——我都被你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人正是薛斌,他是泰和长公主的长子,现今的靖康侯。虽说泰和长公主一直对这个长子态度古怪,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亲母子,皇帝与太后一直对他颇为照顾,郑娥也与他见过几回的。只是郑娥倒是没想到今日泰和长公主的寿辰,薛斌竟然也来了——要知道,泰和长公主哪怕回了京也一直不愿见这个他,态度之坚定简直令人无法理解。久了,大家也都明白了:有泰和长公主的场合必是不会有薛斌的。

    薛斌抬目看了郑娥一眼,面上神色不变,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是张驸马请我来的,正好我今日也没事就来了。只是,我一来那场面就有些不大好看了。为了不碍人眼,我就只好出来走一走了。”他说到这儿,随即便懒懒的反问了一句,“你呢?”

    郑娥到底是坏事做得太少,被他这么一问,不由更是心虚起来,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就是,就是喝酒喝得闷了,出来透透气……”她说到这儿,忍不住暗暗抱怨起不知逛到哪里去的张长卿和二公主:事情大半都是她们惹出来的,偏她还得跟在后头替这两人扯谎!真真是岂有此理!

    薛斌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略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而眉心一蹙,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也顾不得说话讽刺,面上神色一变,直接便把手上的玉扳指砸到郑娥身上。

    郑娥的左肩头冷不防被他这般一砸,不由捂住肩头,疼得蹲了下去,简直怀疑薛斌这是要发酒疯了。然而也就是她蹲下身的那一刹那,一柄玄铁短箭从她肩头擦过去,犹如疾风闪电一般。几乎——倘若不是薛斌适才那么一砸,她顺势蹲下身,恐怕这箭直接就要射到她心口了。

    郑娥吓得面色发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在薛斌此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郑娥揽在怀里,蹙眉问道:“……没事吧?”

    话声还未落下,随即又射来两支短箭,薛斌只得抱着郑娥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这两支短箭,然后把郑娥送到假山的夹缝里头,让她用手捂着眼睛,很是认真的叮嘱道:“这是短箭,射程不远,那人一定离得不远……”到底是公主府,就算真的有刺客肯定也混不进太多。

    随即而来的几支短箭直接打断了薛斌的话,薛斌转了身,把郑娥伏在身后,左右看了看,果是循着那短箭射来的方向去了。

    郑娥蹲在假山的夹缝里面,吓得浑身发颤,只能竭力用手捂住眼睛,竭力咬住牙齿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薛斌是不是真能抓出那个射箭的家伙,更不知道刺客究竟有多少人,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就蹲在假山夹缝里头,背部抵着凹凸不平的岩壁,脑中一片空白,满心都是惶恐。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侧万籁俱寂,重又只余下虫鸣声和郑娥自己的呼吸声。

    郑娥的心头一跳,忽然用力咬紧了唇,紧的下唇都被咬破了,血肉模糊——她感觉到了:有人正拿着短箭抵着她的胸口位置,玄铁短箭的箭头又冷又硬,正正的抵在她胸口那一块衣襟上。哪怕隔着衣服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仿佛能隔着衣服和皮肤直抵心尖。

    郑娥竭力镇静下来,慢慢的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乌鸦鸦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去看。

    结果,她看到的是拿着短箭,笑得浑身发颤的薛斌。薛斌眉宇间冷漠与讥诮此时已经一扫而空,他哈哈大笑,口上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一个人出来。”他脚下则是躺了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黑衣人。

    郑娥原还发白的脸色渐渐又红了起来,她慢慢的眨了眨眼睛,眼睫扬起,看清了薛斌那张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笑脸,眼泪一下子就从水汪汪的眼里掉下来了,一颗又一颗,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薛斌原本就只是想要吓吓郑娥,叫她长长记性罢了,此时见着郑娥这默默流泪的模样又吓了一跳,连忙把她从假山的夹缝里头拉出来,颇为尴尬的解释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吓吓你罢了……”他手忙脚乱的替郑娥擦起眼泪,全无适才那阴郁贵公子的模样,轻声道,“你别哭啊,那两个人我都打昏了。已经没事了啊……”

    郑娥的皮肤就像是冻豆腐一般的白嫩,宣纸一般薄透,轻轻一擦就跟着红了起来。她眼睫湿漉漉的搭下来,一面哭,一面道:“……我,我刚才真的要吓死了。”

    “是是是……”薛斌年纪虽大了些,但前头的发妻前两年才死,他还未续弦也没个孩子,所以还真不知该如何去哄郑娥这般的小姑娘。

    郑娥扭过头不想去理薛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在顾不得薛斌之前吓人的事,急匆匆的道:“快去叫人,二娘和长卿还在荷塘那边看荷花呢!”

    薛斌吓了一跳,抬目去看郑娥。

    郑娥扯着他起来,语声又急又快,连忙解释道:“我和二娘今天穿的都是红衣服,说不得那些个刺客就是把我当二娘了!”她和二公主今日穿的都是红衣,乍一看还有些姐妹模样,说不得黑灯瞎火刺客一时儿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起下手了——依着郑娥这身份,实在费不着叫人请刺客,可二公主就不一样了。

    郑娥这回是运气好,碰上了个“神出鬼没”的薛斌,可二公主还有张长卿却是危险的很。

    薛斌闻言也觉出情况紧急,起身便往荷塘的方向去,口上叮咛一句:“你先去前头说一声,我去那边看看。”

    郑娥大声应了,拔腿便往前厅去,适才刚刚平稳的心跳不由得又跟着急促起来。她咬着唇,心里忍不住的念叨着:老天保佑,二娘和长卿可千万别出事。

    郑娥心里头把佛祖道祖全都给求了一遍,好容易才跑到前厅去,快步上前去拉泰和长公主的袖子:“长公主,后院,后院有刺客。您快派人去看看吧……”她喘了口气,顾不得左右那犹如针刺一般情绪不一的目光,接着把话说完,“二娘还有长卿都在后院,他们现在很危险。”

    话还未说完,泰和长公主手里的酒杯就掉了下去,大厅那明亮至极的灯光照在她的面色,她的脸色几乎是青白的,难看至极。

    第51章

    等郑娥随着泰和长公主一同赶去荷塘边上的时候, 对面的薛斌和几个后来赶去的侍卫已经抱着浑身湿透了的张长卿和哭得差点背过气的二公主回来了。

    泰和长公主满心惦记着张长卿的安危,一时儿也顾不上和长子之间的别扭, 快步上前去要从薛斌怀里接过张长卿, 口上忙不迭的问道:“可是哪儿伤到了?”

    薛斌略有些复杂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泰和长公主那焦急担忧的面上一掠而过,心中微微有些苦涩,语声倒是一贯的柔和低沉:“没什么, 就是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栽到水里去了,大约是被什么砸到头了, 又收了些惊吓,这才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

    泰和长公主哪里放得下心, 也顾不得张长卿那湿透了的衣服,直接把人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摸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心头这气一松, 这才反应过来:站在跟前的是她的长子薛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 面上一时有些苍白, 好一会儿才抬头去看薛斌, 轻声问道:“你呢,你没伤着吧?”

    薛斌懒懒的撇撇嘴, 随口笑应道:“我这人命硬, 那么几个刺客,又哪里能伤着我?”

    一时间,母子两人都有些尴尬, 泰和长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首先转开了目光,转而看向边上的二公主,弯下腰问她道:“二娘你呢,没事吧?”

    二公主也不知哭了多久,这会儿见着这么多人,边上的灯笼也驱走了夜里的阴冷。她心头的那些惊惶渐渐散了开来。她此时正抬起袖子擦眼泪,眼睑处仍旧是红红的,唯有两瓣唇轻轻哆嗦,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我没事……”她说到这里,又抽噎了一声,眼眶通红仿佛肿了,只是颊边的泪痕还在。她羽睫微微扬起,怯怯的抬眼去看边上的薛斌,小声加了一句:“薛大哥替我挡了一箭,手臂一定伤到了。”

    众人又瞥了眼边上故作无事的薛斌,急忙忙的扬声叫大夫来看看薛斌的伤势,再次忙成一团。另有一队人则是悄悄的上前提了几个刺客留下的活口,准备审问追查。

    郑娥连忙上前去拉住二公主,用力抱住她,安慰道:“二娘,你别怕,没事了……”

    二公主抽噎着把头埋到郑娥小小的肩头,咬着唇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再止不住眼泪。

    郑娥原还打算今晚寻个空去找萧明钰,这会儿出了这么一桩事,自然只得提早与二公主一同回宫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这一回也着实是跟着受了一回惊,接着“安慰”的借口死皮赖脸的要和郑娥还有二公主同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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