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龄的一句话,让胡宗懋瞬间怔住。
    是啊,前朝魏国的君主不是荒淫无度,就是求仙问道,有更甚的竟然十几年没有临朝,宦官当道,不然也不会出现金乌教这样一个东西存世。
    而大梁国建国百余年,历代君王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别的不说当今皇帝就是如此,赈济灾民,保卫国土,阻止鞑靼南下侵扰百姓。
    即便是沐王谋反,也是兵力镇压后,斩杀了沐王一族,并未株连川南军民,他的狠厉只是对待官员和亲族上,这是为了稳固政权也无可厚非。
    如若此事放在前朝,别说是沐王府的府兵,就是川南当地百姓也不会幸免,屠城之事屡见不鲜。
    就像张辅龄问自己一样,大梁的天下,可比前朝魏国强大?
    这个回答是肯定的,大梁比魏国强大,为了百姓能解决温饱,如今还开始种植金土豆和玉米,这些产量翻了多少翻不说,在京城竟然可以两季种植,这代表什么?
    这就是国力提升的重要一步,有了充裕的粮食,百姓自然不会闹事,可以有更多的盈余去建设其他,比如水利,比如耕种机械,还有更重要的军力提升。
    而越是如此,魏国复国越是无望,想到这里端起酒碗,胡宗懋仰头喝了,随着仰头的瞬间,一滴老泪顺着脸颊流下,放下酒碗的时候,抬起袖子擦了一下。
    “今日能跟张大人喝碗酒,此生足以,魏国也好,大梁也好,这不是老夫该操心的事儿了。”
    顿了顿,胡宗懋看向张辅龄,接着说道。
    “大梁确实胜于魏国,历代君王都勤政爱民,即便有些手段,那也是帝王之术,这一点我没有异议。
    不过我胡家就是楚家的家奴,能苟活于世数代,并且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现在不过是到了该还的时候。”
    张辅龄没说话,微微垂眸,胡宗懋的话不假,他能够理解,如若此人不是一个正直之人,也不会再朝堂上有如此口碑,不过如何选择,这不是张辅龄能左右的。
    张辅龄起身,将房间的窗打开,窗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里是女子医学院的二楼,算是北山地势最高的位置,稍微俯身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全貌。
    “胡御史你站在这里看看,虽然这北山是周伯爷和世子的产业,可下方的作坊里面,制作的都是军需,即便是我们脚下的医学院,也是为了培养军中大夫所建设的。
    昨日爆炸的酒精作坊,可不是普通的酿酒,或者是为了医用消毒的使用,那是为我大梁飞球航行制作的燃料,我想你应该没有见过飞球吧?
    那飞球,就是借助酒精喷灯的燃烧,可以将人还有东西带着飞行,你可曾见到有哪个国家,有哪些人制作出如此东西?从京城到大同,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抵达。
    这次大同地动,宁王被困,就是周伯爷带着飞球队和回春堂的一队人马,带领禁军去进行救援的,如此大的天灾,只是有几十人死于地动灾祸,就是因为救援及时,还有这飞球的妙用。”
    胡宗懋晃悠着站起身,身上虽然有鞭伤,不过并未阻碍他的动作。
    张辅龄说的这些,让他震撼不已,毕竟官职低位,无法知晓更多的大事,不过此言既然是张辅龄所说,定然不虚。
    拎着锁链站到窗边,朝着北山的各个作坊看过去,那焚烧过后的酒精作坊,那样刺目那样明显,确实让人无法避开,不过此时已经有人在拆除烧毁的屋顶,似乎在进行维修。
    他闭上双眼,负罪感让他感到羞愧,虽然自己为了祖宗的一句承诺,做了自己并不后悔的事儿,但良心的谴责还是逃不开的。
    他侧头看向张辅龄,叹息一声说道:
    “老夫知道张大人所言不虚,可老夫是无奈之选,这也是老夫一家的宿命。”
    张辅龄一甩袖子,脸上显得有些激动,手指都有些颤抖。
    “宿命?良禽择木而栖,这样的道理不用本官跟你讲,你是言官,对这些引经据典的事儿不在话下,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如此迂腐?
    你胡家还有李家,一共一百多口的性命,你可以不顾及,难道你真的要逼着当今陛下,将朝野上下进行清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样的道理你真的不懂吗?
    就因为你的家族,百年前得到金乌教的资助,你现在带着家人舍身成仁,可这些被株连之人,有何错处?一个小小作坊的爆炸,难道能毁掉大梁的百年基业?
    不可能,只不过陛下的一世英名,会因为这场浩劫,留下一个暴君的恶名,而大梁百姓也会因为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这些百姓有罪?被牵连的官员有罪?
    百姓不会骂当今陛下有多残暴,只会诅咒前朝余孽不安生苟且,金乌教祸害忠良,还有你们一家,也会背负奸臣的名声,死都得不到安生。
    你觉得自己杀身成仁,大错特错了,你的得到的只有遗臭万年!”
    胡宗懋身子晃了晃,扑通一下坐在地上,酒劲儿上来了,他确实有些头晕,而更加遭受打击的,却是张辅龄的这番话。
    张辅龄说得没错,自己铁定遗臭万年了,想到毫无生机的二儿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
    胡宗懋苦笑了一下,目光再度看向窗外,北山他这是第一次来,不过这里给他的震撼已经够多了。
    刚刚张辅龄所说的飞球,一定是军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毕竟由古至今,没听说什么人能上天。
    还有这里的医术,简直是让人瞠目,眼见着大梁如此繁荣,他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哎,遗臭万年就遗臭万年吧,很多东西不是我能选的,不过自幼苦读至今,我是真心希望大梁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我的心里话,张大人......你信吗?”
    张辅龄点点头,脸上没有讥讽,带着十分的真诚。
    “我信,不然今日也不会拎着桃花醉来找你,陛下也好朝臣也好,都想要国泰民安。
    可是,这金乌教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说句逾越的话,老百姓不管谁是君王,他们只是看谁对他们好,是否吃饱穿暖,别的我不想多说,陛下给我七日时间,今日已经是第二日。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想好就告诉我知道的一切,虽不见得能免了你胡家和李家的罪责,至少能不牵连无辜,也不会朝野震动,天下百姓也不会因此流离失所,再度卷入战乱。”
    胡宗懋定定地看向张辅龄,如若此刻张辅龄说去找老皇帝解释,尽力减轻他们几家的罪责,他反倒不信,因为事情已经出了,酒精作坊已经成为废墟,如此大的事儿,牵扯甚大,他没想着独善其身。
    想到这里,躬身给张辅龄施礼说道:
    “多谢张大人,老夫真的要想一下。”
    张辅龄点点头,他知道逼得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需要我将二公子留在这里吗?”
    胡宗懋摇摇头,“多谢张大人美意,不用了让老夫静静就好!”
    张辅龄起身,拎着两个酒碗和一个空酒瓶,直接出了房间,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头看了看,这样的阳光真的舒服。
    王安泉在一旁凑过来,“大人,人需要带出来,还是送回顺天府看押?”
    张辅龄摇摇头,京城暂时不能回去,这样不利于调查,也容易受到外界干扰,此刻还是要等着方纪中回来,看看皇帝的意思,再决定下一步的去留。
    “将二人分别看押,至于其他人,暂且不用审问。”
    王安泉一怔,“不用审问?”
    张辅龄点点头,“吃喝上不要克扣,先等方公公回来再议。”
    王安泉没敢说别的,带着人将那二人分别送去关押,张万询凑到张辅龄身侧,将酒壶还有酒碗都接过去。
    “大人,需要我们顺天府的人也跟着看守吗?”
    张辅龄点点头,“派一队人跟着吧,每隔一个时辰要检查一下这些房间,毕竟带到北山来的都是要犯,你亲自去安排,另外不要和厂卫发生冲突。”
    张万询在张辅龄面前,温顺的跟只绵羊,赶紧称是,带人去了。
    ......
    翌日,天刚见亮。
    周恒和朱筠墨蹲在一个房间内,没有点灯,只是趴在窗口朝外面看着,随着一阵蚊子的叫声,朱筠墨感觉到脸上的痒痛,抬手啪的一声,将蚊子拍死。
    周恒侧头瞪着朱筠墨,努力将声音压到最低,抓住他的手腕吼道。
    “世子在干嘛?方纪中带来的高手如云,难道你希望他们都知道我们两个在这里躲着?”
    朱筠墨也很懊恼,脸上显得愧疚,赶紧举起手指放在口边,示意周恒别恼,他也不是故意的,周恒叹息一声,这时候还真不能着急。
    就在此时,北窗口传来一阵动静,周恒抬手捂住朱筠墨的嘴巴,这货一惊一乍,万一喊点儿啥,今天就全都废了。
    就在北窗打开的瞬间,一个人影闪身进来,那人似乎完全适应黑暗,直接走到周恒和朱筠墨身侧,单膝跪倒,这回不用说周恒也知道是谁了。
    “庞七?”
    “庞七见过世子和伯爷。”
    周恒一阵担心,赶紧摆手,示意庞七别那么大声。
    “小点儿声,不知道厂卫的人是否在周围,你事情都办妥了?”
    庞七嗯了一声,手上一晃用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这才接着说道:
    “伯爷不要担心,我刚刚检查了一遍,我们这栋楼四周没有厂卫和衙门的人,那座枯井我已经带着人去过,里面的东西,凡是没有年代标记或者特殊印记的金银珠宝都带回来了。
    枯井的密道里面,也重新布置,即便有人打开,也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至于拿回来的金银此刻已经妥善放在张管事那里,跟之前三皇子送过来的东西,一起存放在保鲜库。”
    周恒一听,这才松开朱筠墨的嘴巴,听庞七的意思,这些金银可是不少,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东西很多?”
    庞七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周恒,周恒虽然不是他的主子,但他是世子最好的朋友,对他们几个也是极力维护,就像昨天,如若没有周恒,他们这次挨罚自然是免不了的。
    “伯爷请看,仓促间没有过多的记录,只是随手写了一个清单,其他没拿走的都是带着金乌标志的冥器,器型规格,一看就是前朝皇陵的东西,数量庞大到无法计数。”
    周恒一怔,瞪大了眼睛。
    朱筠墨首先站起来,“卧槽,这是掘了自家的祖坟啊?魏国三百多年,一共有二十四位皇帝,最后一位算是惨死,陵寝都没有建设,前面二十三位皇帝,这地宫里面的东西加在一起确实不是小数目啊!”
    朱筠墨似乎还要感慨什么,被周恒一把扯住,看着庞七问道:
    “你仔细盘点了,这些都是各个陵寝带过来的东西?”
    庞七点点头,“属下仔细看过,最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后面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丢到里面去的,非常仓促,而且装的东西,虽然都是冥器,也只是挑选了金器宝石,青铜的各种器物一件都没有。
    至于属下带回来的这些东西,都是靠在最里面的箱子,整整六箱不是金锭就是珠宝玉石,有一个箱子属下仔细看过,里面都是冕旒冠和凤冠,精美异常,但这些东西是绝对不敢碰的。
    属下带人出来的时候,将门口的东西装进箱子一部分,然后用尘土沙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即便这里发现了,也无法想到曾经进去过人。”
    周恒点点头,庞七的做法非常对。
    “做得对,谨慎些不为过,再者说你能找到,凭着厂卫的嗅觉没什么找不到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周恒顿了顿,想到之前说过那两个暗卫的事儿,他赶紧追问道:
    “之前你说死了两个暗卫,尸首可是处理了?”
    庞七摇摇头,脸上显得有些紧张,赶紧单膝跪地。
    “请世子和伯爷责罚,昨天回来,我就派人去搜索,但是没有找到,我当时就带人再度过去了一趟,我们打斗过的地方都没了痕迹,地上的土似乎有人清理过似得。”
    这句话一出,朱筠墨吓了一跳,赶紧看向周恒,这玩意不是闹鬼了,庞七没去清理,随后看到被人清理了,心在连尸身都找不到,这不是邪门了。
    “难道是方纪中他们先找到了?”
    周恒想了一下,随后直接否定了这个状况。
    “不可能,如若是厂卫的人先发现,这一天岂会这样安静,至少会过来问一下,毕竟这边出事儿的时间不短了,我记得方纪中他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对北山进行了仔细的搜索,可以说是一寸一寸查的,绝不会有疏漏。”
    朱筠墨想想似乎也记起来,赶紧点点头,脸上更加的疑惑,庞七这个经手人都不知道人在哪儿,这是谁帮忙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两短一长,朱筠墨吓了一跳,差点儿坐到地上,周恒一把扶住人,朝着门口嚷了一句。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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