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谭潔想到昨晚同袁安琪不辞而别,甚觉失礼,又恐昨晚弟弟莽撞说破而引起袁贺平猜忌,便想去袁府探个口风,但也知弟弟对那袁氏千金甚是反感,便趁午间散步时独自买了点胭脂口红,借见袁安琪道歉的机会造访袁府。
    袁贺平不在家,只有袁安琪在。
    袁安琪也是玩了一通宵才起来,穿了件绲边乔其纱的蓬松莹白滑腻料裙从楼上下来,头发漫卷如云堆,散在肩上,刚吹过的,浑身散着湿热气,见谭潔一个人来,面浮笑容:“你那个跟班弟弟呢?”
    “他在家休息。”
    袁安琪讥笑一声,见谭潔手里拿的东西也猜出几分来意,问道:“昨晚休息可好?听说你们都累乏到连跟我打个招呼都忘记了。”
    “是我们无礼粗心,还请小姐多体谅。”
    “所以你是来赔礼道歉的?”
    谭潔脸上热了:“虽都不是名贵胭脂,也是上好纯正的颜色,我瞧着橘红和大红很漂亮,袁小姐擦了会更有气色。”
    袁安琪指指桌子:“搁那吧……你这样不懂女人的东西就别总挑这些送了,怪笨拙的,不知这上海地界是一天一个样儿?今儿流行桃花色明儿就流行妃色,这衣服也一样,没听过那首歌谣吗?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翻新花样。”
    谭潔听不懂,只得干候在那,觉得尴尬,起身要告辞,袁安琪拦了:“怎么才坐一会儿就要走?既然你这么想出门,那不如陪我一起出去走走。”
    “实在不好意思,袁小姐,我还得回去训练,不如改日来陪您……”
    “既然来道歉,怎地这点诚意都没有?”
    “我……”
    “走吧走吧!”
    谭潔拗不过她,只得同她一起出门上车,车子一路开到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门口。
    “头一次来这里吧?别怕,我在英国见多了。”袁安琪挽着谭潔的手臂,给她一一介绍八国洋货,什么英国衣瑞士表,还有法国的香水……
    “你试试这个,男士款。”,另一只手拿起一罐小玻璃瓶,朝谭潔身上喷了两下,谭潔吓得往后躲,猝不及防,香郁喷鼻,谭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袁安琪笑起来,轻捶她:“瞧你这出息。”
    谭潔只觉自己像个乡巴佬进城,满身不自在,不识货又不好问,单单去看价钱,一瞧那数字,惊出汗来,却听旁边的袁安琪对柜员说:“包起来。”
    “这个,送你。”袁安琪交到她手里,她不敢接,硬塞过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天天身上那股子汗酸子味儿还像个女孩子吗?”
    “谢……谢,可是袁小姐,我不能受。”
    “这是我的谢意,那日中秋宴上,要不是你帮忙照应,估计我喝得那么多,早被爸爸骂死。”袁安琪想起那晚,心犹波澜,倒不是因为陆铎——她同那人,本就没什么结果,露水一场,各取所需,只是她年轻尚易动真心。
    但当时,她确也喝得多,依傍在谭潔身边吵吵闹闹,谭潔一直帮她应递周旋,又陪她去卫生间吐。
    当时人多,袁贺平也无暇顾及,加上谭潔遮掩糊弄,反倒竟没几个人察觉袁安琪真醉了。
    谭潔还记得袁安琪醉倒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摸她的脸——
    “你是男是女?是姐还是弟?”
    谭潔没理她,只一心惦记弟弟,那边也是醉得发了癫。
    你别走,陪我说说话!“她痴缠,索她的唇,酒气扑鼻,谭潔直躲:“袁小姐,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陪陪我……”
    寂寞深闺愁肠醉,相逢容易离别苦。
    谭潔没狠心推开她,反而被她吻了脸颊,以致坐在旁边的梅娣脸登时掉下去,回家后也醉闹一宿!
    时至今日,袁安琪又提,谭潔不免更觉尴尬,推脱间,迎面走来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其中一个戴金丝眼镜,见着袁安琪忙打招呼:“袁小姐!袁小姐!侬不认得吾啦?“
    袁安琪抬头看,原都是爸爸上海旧友的公子们,戴眼镜的也是近日在舞场里打得火热杜先生。这杜先生样貌不错,嘻嘻笑着:“吾给袁小姐打电话都不接,原来袁小姐这是又交了新朋友嘎。”
    “新朋友常有,老朋友我也没忘啊。”袁安琪妙手一推,推得杜先生脸笑开花,他接过那柔荑道:“忘了也勿搭介个,吾总有办法要袁小姐认得吾!”
    “哈哈,Mr杜真可爱!不过,Mr杜,我还有事得先失陪,回头我们party!“袁安琪抽出手来,轻微点头,不失礼仪挪步而去。
    那杜先生还在后头说:“侬有啥个事体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呀!”
    殷勤过度,必有所图。
    人去了,杜先生才收回眼,问旁边的同伴:“侬觉得伊哪能?”
    “袁贺平的千金高攀不起嘎。”
    “伊旁边的挨个小赤佬都有机会伐?”
    “那小白脸子女里女气,倒像伊养的粉头!”
    “阿拉不比粉头强万倍!”
    ……
    袁安琪把谭潔送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二人逛得挺累,谭潔也得了一套新衣,下了车,那袁小姐也跟着下来了:”我倒陪你走到院子里面也不妨。“
    二人挽着走,袁安琪靠得近了,谭潔心里发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我有时候挺怀疑,你们姐弟都是一个人演的。”
    “什么?”
    袁安琪摇摇头笑:“我常常分不清你和你弟弟,有时候觉得你是他,他又是你,一会儿男的,一会儿女的,我好像被蛊惑了,见了你们两个,就神魂颠倒起来。”
    谭潔在暮色里看她,猜她这话里到底有多少真情假意,又会不会是袁贺平的刻意安排。
    ”袁小姐是千金,我们是小小戏子,如若我和弟弟有言语冲撞之处,我还要道个歉。“
    袁安琪摆摆手,想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二楼阳台上一张精致惨白的脸,那脸没有表情,正瞪着她看,正和跟前的这个人一模一样,顿时吓了一跳,惊惶假笑:“呵呵,别看我小,我可不小家子气,只是你弟弟确实个性强硬,不像你这般温柔……算了,我走了……你们保重吧。”
    谭潔上楼的时候,梅娣躺在床上背着身子不理她,闻她一股子香气飘进屋,忍不住弹坐起来,一个兰花指指过来:“水性杨花!”
    谭潔笑了,扔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抱他,他偏偏不给抱:“讨厌!讨厌!”
    “好了好了,别闹,亲亲你……”谭潔心里有愧,献吻无数,如雨点落在梅娣脸上,梅娣虽嘴上说着讨厌,脸却也不躲,只给她亲着。
    “你同她约会……她还给你买这些洋玩意儿!”他看见那堆礼品袋,便又嘤嘤呜呜起来。
    谭潔搂住他道:“别瞎说,这哪里是约会!我本是想打探点袁贺平的事情,可惜这袁安琪同她爸爸并不亲近,别看她爸宠,她可跟她爸不是一条心,今儿她说了挺多自己的事,想想也是个孤独的人。“
    “她孤独我就不孤独吗?”
    “啧啧,你不还有我?她无个兄弟姐妹,境况毕竟比我们差点。”
    “可她有钱啊,我算是看出来了,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是爷,能使鬼推磨!你这人啊,外强中干,什么人都随随便便地同情!”
    谭潔捏梅娣的下巴笑:”你就是随随便便地什么人都吃醋!“
    “哼,还不是你太风流!“
    “哎哎,我怎么个风流,她个女的,我能同她怎样?”谭潔觉得这梅娣越发变得心思多又细碎,常常给她些酸话听,但不知怎么,她心里也觉酸,又软又涩的,跟他一样,嘴里像嚼着个难咽的东西。
    梅娣撇撇嘴:“自古女人还有金兰磨镜党,两女相爱,较男女之狎蝶为甚呢!”
    谭潔点点他头:“你这脑袋都想些什么?再胡说八道,不学无术,姐姐不高兴。”   说罢起身要走,梅娣却从后扑过来抱住她,软糯撒娇:“姐姐……我不想要别人抢你,男的女的都不行嘛!”
    谭潔无奈笑了,回过头,同他看着,又吻到一处去,唇都黏着唇,头又并在一处,分不开。
    此时此刻,谭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着男人还是女人,只觉抱着弟弟心里就踏实许多。
    “后日,双十之日,便是我们逃脱之时,只要我们顺利逃出来,就再也没有这些烦恼了。”
    梅娣抱着姐姐,没说话,心里有担忧有迷茫,还有一丝丝慰藉,不管怎么说,只要熬过那日,他们便解脱了,什么袁贺平袁安琪,什么天津大上海,统统都不重要!
    他闭上眼,真希望一睁眼,日子就过去了,他们已经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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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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