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年三十,是将近十八年的生命旅程里过得嘴不痛快的一个大年三十。
    吃年夜饭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
    营长腾文冀和教导员李峰过来新兵八连敬酒。
    这也是一种部队里不成文的规矩。
    和所有的地方党政机关一样,部队过年也要聚个餐,吃个嘴抹油。
    当兵的不指望过年能像地方老百姓一样放鞭炮放烟花,可是好歹吃也得吃点儿好的。
    其实菜倒也没什么太出彩的,至少在庄严看来,这就是很普通的家常菜——水煮鱼、辣椒炒鸡块、辣椒炒牛肉、辣椒炒五花肉……
    一切都有辣椒。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能少的。
    那就是酒。
    部队喝酒有自己的一套特色。
    喝酒是从不用杯子的,用的是吃饭的饭盆。
    由于新兵的啤酒是限制的,所以也就一个饭盆。
    这要等腾文冀过来二连饭堂,在那里简单地给连队官兵拜了年,然后一举盆,喊一声:“一!二!三!干!”
    全连官兵也跟着喊:“一!二!三!干!”
    这才气吞山河一口将饭盆里的酒饮尽。
    小插曲是因为一排长吴汉生过来敬酒。
    一排长吴汉生今天很高兴,他的排本来成绩只排在第二。
    可张雁作弊,整个二排的成绩全部作废,排位本来第二名的八连一排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个大便宜。
    “阿戴!”
    吴汉生手里端着大饭盆,满脸红光大步流星走到了二排第一张餐桌旁。
    “今天承让啦!”他举起饭盆,大声道:“我代表一排的兄弟们敬你一杯!”
    戴德汉的脸比炊事班灶台上的锅还黑。
    吴汉生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高兴,没注意到阿戴的脸色还是因为本来就是想过来拿挑衅。
    对于戴德汉这种平日里牛逼哄哄的排长,兵们是心服口服,可是同是兄弟排的其他排长却未必这么看。
    “怎么!?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们一排的兄弟们?”
    尹显聪就做在戴德汉的身边,他听到了戴德汉放在桌面下的两只拳头已经爆出了轻微的关节响声。
    阿戴耳根下的肌肉跳了两下。
    “昨晚我看到了,你们排的兵挨罚了,没错,作弊是错,可是新兵嘛!新同志嘛!他们不懂,还是值得原谅的……”
    吴汉生依旧不知好歹继续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旁边的班长们早就额头冒汗。
    戴德汉忽然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霍地站了起来。
    嘭——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包裹着铝皮的木桌上,桌脚传来嘎嘣的一声脆响,桌面上的饭菜全部跳了起来,汤汁撒了一桌。
    戴德汉比吴汉生矮了一个头,可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型炸药包,混上下渗透着强烈的战斗气息。
    就连一排长吴汉生也吓了一跳,那些源源不断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
    整个热闹的饭堂顿时安静了。
    就连连长和指导员的那桌都停住了筷子。
    几乎每一个人都被戴德汉的气势惊到了。
    “排长……”
    尹显聪想站起来拉住戴德汉。
    没想到他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就听见了戴德汉忽然放声大笑:“好!那我就代表二排谢谢一排兄弟们的关心了!”
    说罢端起饭盆,重重地在吴汉生的碗边磕了一下,然后伸手一把抓住吴汉生的右手,用力一捏。
    吴汉生脸色顿时剧变,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疼!
    戴德汉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抓握力惊人!
    他的笑容已经僵住了,只好忍着疼痛,一口干掉了那盆啤酒,赶紧悻悻而去。
    这天晚上,整个聚餐里,只发生了这么一点点小插曲,乏善可陈。
    到了夜里,尹显聪依旧和庄严搭班站岗。
    天气已经很冷,庄严穿着军大衣,跺着脚,往外喷一口气就变成了白茫茫的雾。
    尹显聪依旧安静坐在唯一的灯光下,看着他的复习资料。
    庄严挎着枪在原地转了几圈,又冷又无聊,于是对尹显聪说:“我说班长,你可真够努力的,白天要带着我们训练,晚上站岗还那么好的精力看书,我可真佩服你。”
    他本意是想拍拍马屁,恭维一下自己的班长。
    可是尹显聪闻言却怔了一下,然后合上书本,抬起头看着庄严。
    庄严被尹显聪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班长,我有哪不对劲吗?脸脏了?”
    尹显聪说:“庄严,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理想?”
    这回轮到庄严怔住了。
    “理想?”
    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庄严以前从未仔细想过。
    片刻后,他点点头道:“有啊,我当然有理想。”
    尹显聪道:“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庄严撇了撇嘴说:“赚大钱。赚大钱就是我的理想。我当兵之前在我哥的公司里做事,这几年经济形势好,很多人都发了。班长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有规矩,但凡跟着自己哥哥做生意,几年后,做哥的一般都会给点股份弟弟,拉自己弟弟一把。我那时候都想好了,如果不读大学,我就去我哥的公司里做事,争取几年后拿股份然后当老板。”
    尹显聪皱了皱眉头说:“既然你想发财当老板,为什么来当兵了?”
    庄严脸上的得意的表情立即就像被晒化的冰激凌,糊成一坨:“咳——别提了,班长,如果我告诉你,我被自己亲爹坑了,你信不信?”
    尹显聪说:“当爹的不会害自己的孩子,后爸除外。”
    庄严长叹一口气道:“现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他娘的到底是不是我爹亲生的……”
    话没说完,又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呸呸呸——没那事,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尹显聪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兵,真的有点儿意思。
    “为了你爸,你总得当好这个兵,即便是被坑来的,你也不应该像昨天那样。”尹显聪说:“来了,就好好当兵,在部队里抗命那是违反军纪,在战时是可以拉去枪毙的。”
    庄严忍不住说:“我只是想跟他们讲讲道理,我没打算抗命……”
    尹显聪说:“部队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我说过,部队是讲命令,讲服从,讲荣誉的地方。”
    庄严不以为然道:“那也得讲道理不是?这世界上,哪有不讲道理的地方。”
    尹显聪怒道:“有!部队就是不讲道理的地方。至少在内部是!打仗的时候,前面的机枪在突突,连长让你冲上去,你还跟连长讲道理?说连长,前面火力那么猛,这么冲是要死人的,我是不是可以等一会儿再冲?又或者让你穿插,你又说,连长,我们很累,是不是灯我们歇一歇恢复体力再穿插?等跟你讲完道理,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别拿地方的那套理论来部队里实践,部队是部队,地方是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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