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苏诗
    蔡确看了王珪一眼,说道:“陛下,此事终究尚未结案,御史台虽然有操切之嫌,但本心却是是好的。过了的确是过了,错了那也未必。”
    “说到底,苏轼的诗文,的确非毁了时政,而苏颂在陈世儒一案里边,也的确有嫌疑。”
    “而苏油与二苏乃叔侄兄弟,感情也极好,让他来补充一些细节,询问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是吴相公嘴里的陷害忠良呢?”
    “臣离开御史台前,曾一再交代,苏颂和苏轼的材料,一定要拿稳,拿实,不可贸然行事。因为两人名声素著,说实话,臣也不信他们会有罪。”
    “可如今看来,御史们的弹劾,也不为无中生有。即便苏颂之事尚需调查,可苏轼文章诗词有问题,乃是事实。”
    “对了,李中丞今日前来,便是案情有了进展?”
    李定袖中如今便揣着苏轼的笔录,但是其中少了何正臣抽去的那几张。
    想到刚刚贾种民的那下场,哪里还敢取出来,只好说道:“案情尚在收集整理之中,不过关于大多数诗文里非毁朝政的内容,苏轼已然服罪。”
    赵顼说道:“还是操切了,我要的是事实,不是一定要苏轼服罪,御史台先弄清楚这一点。”
    “既然还在整理之中,那就整理好在奏报不迟。”
    李定脑门上汗都下来了,也不敢伸手擦,只好说道:“是。”
    蔡确这才继续言道:“陛下,至于苏油是不是有问题,现在也言之尚早,虽然以臣在陕西与他的交往来看,苏明润,真是实诚君子。”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闹哪样?给老子说好的一起狙击呢?
    却又听蔡确言道:“不过苏油既然已经自赴乌台,也就没有必要再急急忙忙地让他出来。”
    “苏明润常说一句话,一个错误,不能用另一个错误来掩盖,否则就是犯了两个错误。”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让御史们放手去查。”
    “查了没有问题,那就正好还了苏明润清白的名声,证明朝廷委他方面之重,机衡之要,乃实至名归,以后谁也挑不出不对来。”
    “查了要是有问题,那就让御史台密报陛下,由陛下来权衡轻重,或惩或赦,皆自上出,也不会震惊朝野中外。”
    “要是现在急着赦免他出来,反而会不清不白。”
    “一来可能会污了苏明润的名誉,二来,会让朝野以为朝廷害怕边臣,今后更是难制。”
    “不管是一是二,想来即便是苏明润自己,也绝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请陛下熟思之。”
    王珪心底里给蔡确点了个赞,蔡持正果然厉害,这还真是行风又搅雨,滴水不沾身。
    蔡大帅哥风度翩翩侃侃而谈,让赵顼也颇为欣赏,说得也句句在理,点头道:“蔡爱卿所言甚善,既然已经这样了,合当如此办理。”
    “蔡卞。”
    蔡卞又转了出来:“臣在。”
    赵顼说道:“拟一道内旨,就这个意思,告诉苏油,不是朕不信他,而正是相信,才让他继续配合调查。”
    说完想了一下:“写完之后便装到密匣里,由李定给他带回去。”
    李定都傻了,要真是这样,苏油还怎么审?
    当即跪倒:“陛下另遣一黄门即可,设若由臣代劳,这案子就审不了了。最好是密折也停了,没有听说过进了乌台的人还能给陛下写奏章的,这实在是不合制度。”
    赵顼想想,对童贯说道:“也是,那一会儿童贯你去宣喻。”
    “另外,苏油只是配合调查,不是待录的罪囚,这奏事之权,当然还是要给的。”
    蔡确瞥了王珪一眼,正好王珪的眼神也瞥了过来,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无奈。
    事已至此,只好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当天晚些时候,御史台都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定怒气冲冲地从宫里回来,舒亶和何正臣正在就可贞堂的搜检情况进行分析。
    同时,御史台前期发文给苏轼的朋友们,要求收集大苏的诗词,现在也回来了一些。
    何正臣与其说是在找茬,不如说是在欣赏:“这首意味实在高妙,乃刘恕罢官出京之时,苏轼写与他的。”
    说完摇头晃脑地念道: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
    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
    “妙极,苏轼诗中含典实在是有些多,学识丰博大,让人不能不叹服。”
    的确令人叹服。
    这诗首句,先是以孔子的不怨不容的典故,形容刘恕如孔子。
    次句的典故是东汉时,郑玄向马融问学,学成后返回山东,马融感喟:“吾道东矣。”故以比之,意思是说刘恕离京,便如当年学识随着郑玄学成东去那样,京中再没什么学问人了了。
    三句颔联以汲黯比作刘恕。“汲黯在朝,淮南寝谋”。
    其实就是说刘恕的刚直令王安石畏惧。苏轼将王安石比作淮南王,也很巧妙,隐在“淮南”之后的“王”字,指王安石的姓。
    四句“归去方知冀北空”,出于韩愈《送温造赴河阳军序》:冀北之地产马,“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句感慨,是说随着刘恕一走,史馆无千里马了。
    五句用“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的典故,又用《淮南子·说山训》:“鸡知将旦,鹤知夜半。”的典故,将刘恕比作鹤,以新党众臣为鸡,意为刘恕一去,朝中小人们再不用胆战心惊了。
    六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而当时新党将王安石和吕惠卿比喻为孔子颜渊,正符合“具曰‘予圣’”这个典故,苏轼的意思,分明是骂他们相互吹捧,以圣贤标榜自己,实际上只是一群乌鸦。
    第七句说的是匡裕求道,周天子想着要让他出山相助。但是他并不想过问这些世俗人的纷繁事情,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只想一心学道而成仙,走入深山无人之处再不出来,最后成仙而去。
    后来人们把匡裕求仙的地方称为“神仙之庐”。这就是庐山,匡山,匡庐这三个名称的由来。
    而庐山在江西,刘恕正是江西人,这是将刘恕比喻为品行高洁的神仙老乡。
    第八句“幽人”,除了形容刘恕品性,还有隐藏的祝福。
    《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孔颖达疏:“幽人贞吉者,既无险难,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
    五十六个字,八句话,里边隐藏的信息量大到惊人,句句精辟,典典稳妥,完全就是给刘恕量身定制一般。
    虽然用典多到爆炸,但是因为行文自然,即使是普通的诗词爱好者,读起来一点不觉得突兀,将不熟悉的典故放过,一样是一首好诗。
    而对于进阶者来说,这种诗越读会越加敬畏,这就是欧阳修给苏轼改卷子的时候,苏轼编造典故,欧阳修却害怕是自己书读少了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苏油连司马光,王安石的诗,都敢于陪和,而对大苏却敬谢不敏的原因。
    这尼玛,怎么陪得?
    舒亶表示不服:“庐山自古不到处的格律为平平仄仄仄仄仄,这句不妥,且末句第五字,没有换用平声来救。算不得好诗。”
    何正臣偷偷翻了翻白眼,一味追求格律工整,本身就是落了下乘。何况在前六句格律规整的情况下,第七句突然用了这么一个拗句,更增全诗的“傲兀”。
    这也是和刘恕离京的背景相合的。
    所以你可以不懂,但是也请不要乱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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