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八章王安石的局面
    既然是文会,作诗那是少不了的,苏油让大家自由发挥,题材便是这江南湖光山色,全都匿名,约好一个时辰之后交稿,一起品评高下。
    如今的苏油,在文坛也有了自己的地位,奏章策论,也就是议论文,那没说的,一鞭一条血,赵顼屡次下诏点赞,乃如今政坛样板,文坛一绝;
    诗歌也不少,尤其史论诗,更是苏油的强项;
    词作虽然罕见,但是传出去的那两首,水平也都不差。
    所以如今的苏油,在信件中陪和一下大佬,心有所感动动笔杆子,那是可以的。
    在这样的场合还作诗,那是不顾及身份欺负文坛后辈了。
    正好藏拙,任两浙文化精英们发挥,自己一首诗都没写,和张先一起当任评判。
    魁首最后还是归了贺方回,这丑鬼现在新娶花魁,文思泉涌,连秦观都只能暂避一时。
    文会一直持续到月亮升起在孤山之上,大家才尽兴而归。
    直到回程的小船驶入荷花荡里,苏油心有所感,才为这次文会留下了一首自己的作品。
    拳荷可意拟绢裁,柳艇无痕荡叶开。
    离树清啼终寂去,扰人新月总跟来。
    ……
    苏油在杭州惬意一时,王安石在汴京,却感觉如陷入了泥潭。
    虽然在他的强势引领下,国家的运转再次有了一些效率,然而王安石发现,仅仅十个月,新党的裂痕,已经大到难以弥合。
    吕惠卿和自己,意见常常不合,以前那个言听计从,只要指出一个方向,便能在方方面面建立制度,完善举措的好帮手,不见了。
    韩绛也有问题,他认为王安石继续倚仗吕惠卿,是一种玩弄政治平衡的手段,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王安石倒是想用他,可韩绛的能力就那样,而且从首辅位置退了下来,有了这经历后,理论上资序已经与王安石平等。
    所以现在王安石手下,有能力的私心太重,还不怎么听话;勉强听话的,又没有什么能力。
    再往下,就是青黄不接。
    一个巨大的断层出现在上下之间,本来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王安石着力培养了好久的阶梯队伍,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丢到四面八方。
    王安国的下场,让王安石几次在书房中潸然泪下,如果说那都能容忍,那被吕惠卿毁去新党根基,就很让王安石有意见了。
    即使是这样,他还不得不用,毕竟新党二号人物,在朝中已经形成了势力,虽然更多是私人新势力,但好歹打着的是新党的大旗。
    唯一一个堪任的,就是沈括。
    沈括的资历其实也还有些弱,不过好歹功劳不少,王安石力排众议,将他安排到权三司使的位置上,算是完成对苏油的承诺。
    即使帮不上你,但是有沈括这明白人主持三司事务,至少能保证不给两浙路添乱。
    两浙路开发,要真论起来,还是沈括起的头,苏油要是成事,沈括一个首倡之功也铁定跑不掉,因此配合得也很积极。
    然后呢……然后,就没人了……
    还有赵顼的态度,也让王安石产生了一些无力感。
    王安石变法之初,在与赵顼的奏章里就明确提到过,事业的成功与失败,全在于“人主之心”。
    如果没有皇帝的坚决支持,这事情干不了。
    赵顼也曾经给予过他最大的支持,仅青苗法,赵顼前后两次调配了两千四百多万贯,通通归王安石支配。
    要知道那个时候,赵顼手里也几乎没钱,朝廷岁入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
    可是如今的赵顼,已经是年近三十,思想成熟的青年君主了。
    他对王安石,渐渐从尊敬的的师长,降到普通的师长,降到国家重臣,如今降到平衡朝局的工具。
    对王安石来说,这样的待遇落差是很难受的。
    苏油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他和赵顼初次见面,没有什么深谈,之后在金明池一起钓鱼,帮赵顼解决圆五等分的问题,给赵顼的印象也就是一个聪明一些的同伴。
    直到如今,两人的关系基本上还是那样,因为发现了苏油越来越多的优点和好处,反而对他越来越尊重。
    而苏油自己,却好像不怎么看重这份尊重,成绩是有,更多的是时常犯点小糊涂。
    比如堪称祥瑞至宝的天梯纹剑就当普通东西送进宫啊……
    比如本该有大用的蒸汽机被他拿去运送鲜鱼啊……
    比如使泼耍赖哭着喊着叫天家买他咸鱼臭乌贼啊……
    只要赵顼随手给他一点小帮助,他就兴高采烈回信拜谢皇恩,给他来两句申斥,他也诚惶诚恐地谢罪,不过笔墨一转就聊起两浙路的趣事。
    很明显,苏油压根也没将那些申斥当做一回事儿,还一副“我知道你是好意加上你又是皇帝所以你不得不这样做我也只好正儿八经配合你”的样子,让赵顼每次看到这样的信件都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心中却总会升起一丝温暖。
    细论起来,这属于轻慢君上。
    但是苏油从来不在大事上,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上如此。
    这娃只在小事上糊里糊涂,在私信里啰里啰嗦。
    赵顼偏偏觉得很好,很舒服,很珍惜这份“轻慢”。
    人都是群居动物,这是基因决定的,没有人真正愿意成为“孤家寡人”。
    四月,己酉,王安石进所撰《诗、书、周礼义》。
    这是赵顼心心念念“一道德”的重要文化工程,经义完成后,赵顼对王安石说道:“如今演讲经义的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卿所撰经义,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
    于是将之颁发于所有学官,号曰《三经新义》。
    同时,加安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龙图阁直学士。
    《三经新义》的颁行,让无数读书人感到不忿,邵雍的评价一针见血。
    “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己,理学之利,在喜有人辩异;”
    “使人同几者,人多伪藏以希进;喜人辩异者,人多据实而求真;”
    “是故王学虽据明堂而日黜,理学虽起市井而日瞻,无殊怪焉。”
    按照惯例,王雱要上表推辞新命,来回几次才算完。
    结果第一道谢表刚上去,吕惠卿便对赵顼说道:“王元泽必不就任。”
    赵顼问为何,吕惠卿答道:“陛下刚刚才追夺了王平甫的文字,黜叔而进侄,即便王相公也不敢答应。”
    “何况王元泽虽然有文行,但能够超过苏轼?《时报》创刊号,王元泽词作虽在大苏之上,但天下文士莫不以为是笑话。”
    “幼时的聪颖之行,也不能说明问题,于今汴京城中五岁孩童,谁还不知道如何辨别獐鹿?”
    “《三经新义》,虽然传言有王元泽襄助之力,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如今外间已有传闻,说王相公爱子心切,慈父为儿子捉刀。陛下,为了相公清名,还是准了王元泽的辞表为好。”
    赵顼还在犹疑,结果当晚汴京城里就有人将大宗正被谋反案牵连一事,与此事合成一副对联传扬开来——“叔随侄受过,父替子捉刀。”
    次日,王安石以王雱在生病为由,替儿子辞谢了任命。
    王雱真的病了,不过不是病在前头,而是被这事情气病在了后头。
    同样,吕惠卿在安排上也出现了小失误,君臣讨论是话赶话说到那里,吕惠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赵顼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下来命皇城司一调查,捉刀的传言,竟然在吕惠卿说法之后。
    赵顼认为这就是吕惠卿传出去的,特意下诏,让吕惠卿好好配合王安石工作,其实意在敲打他。
    但是吕惠卿对赵顼回复:“陛下命臣为参知政事,乃参知陛下的政事,非参知安石的政事。”
    这话要在熙宁元年里说,像苏油与王安石同船进京,辩论三日依旧坚持己见那样,那绝对会给吕惠卿加分。
    然而如今赵顼对吕惠卿已经有了成见,愈发鄙薄其为人。
    于是赵顼亲书给他:“安石事即朕事。”
    通过这几件事,赵顼对吕惠卿有了“忌能、好胜、不公”的印象,认为但凡才能超越他的人,吕惠卿便会生嫉妒之心。
    赵顼甚至还提醒王安石:“吕惠卿难济事,非能够辅助你之人。”
    这是明确表示将吕惠卿排除在王安石继任者名单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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