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习武,尤其是学习剑法,姜慕白确信在座诸位都不如他,因为他开了挂。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个不容错过的表现机会,所以他心神专注地盯住上泉雁木每一个动作。
    试剑台上,神容忧郁的王家门客礼貌客气地请柳圣源与上泉启太回到观众席。
    柳圣源连胜十几场,又轻易击败剑圣徒孙,已然立了名声,不必再费工夫,于是干脆下台休息。
    上泉启太心有不甘,但不愿忤逆兄长,一声不吭地跟着下了台。
    上泉雁木向王家门客点头致谢,接着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轻且快地掠过腰间剑首。
    锃——
    三尺长剑出鞘,如春燕般于半空中灵巧地旋了几圈,随后像收线的风筝似的缓缓落回主人手中。
    “这套剑法名为《南归雁》,共有七七四十九剑,请看!”
    “看”字刚从唇间吐出,上泉雁木身前乍现剑光与残影。
    以约为三百四十米每秒的速度所传播的声波才刚刚抵达观众席,他已经把整套剑法展示完毕。
    波浪式的惊呼声中,姜慕白眨了眨眼,因余晖效应而停留在视线中的残影使他心惊不已。
    零点五秒之内挥出七七四十九剑?
    第三境修士真是怪物。
    传说江户时代的著名剑客佐佐木小次郎有一招得意绝技,名为“燕返”,可以斩落空中飞翔的燕子。
    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倒不好说,但可以肯定,对上泉雁木而言,斩落飞燕,易如探囊取物。
    除了快,姜慕白还看出些别的东西。
    剑光残影之中,似乎有一只鸿雁飞过。
    “剑意?”他在心里默默向自己发问,脑海中翻起个浪头,拍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横尸遍地的幽幽深巷中,重瞳少年右手持剑,左手提壶,走一步,饮一口,他慢步走过沾染了血污的青砖,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以至于走出长巷时看着不像杀人如麻的凶神,反倒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迎着破开云层的明媚阳光,少年抛出酒壶,放声高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唱到尽兴处,长剑中透出两道青气,化作两瓣若有若无的青莲,于少年足下盛开。
    避雨亭一战反杀血刀帮两名开窍武修后,姜慕白便唤醒了这段尘封在嬴渊神识碎片中的记忆,那时他对武道和剑道认识不足,此刻回忆一番,才晓得那两朵青莲是世所罕见的剑意。
    剑客千千万万,剑意却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
    那只剑光中一闪而过的鸿雁,足以证明上泉雁木的剑道天赋超群绝伦,即便是五百多年前创立新阴流的上泉信纲复生于世,也未必能在他这个年纪悟出剑意。
    “不错。”闭着眼睛的王钦珩用力点头,让人担心他那颗脑袋会从脖子上滚下来,“藏剑先生的爱徒果然不同凡响,假以时日,宗师可期。”
    “王兄谬赞。”
    上泉雁木谦逊颔首,眼里虽有些显而易见的傲气,但如此谦虚也并非虚伪作态,毕竟他回应的对象是王钦珩。
    得了王公子一句“宗师可期”的评价,上泉雁木便已达到目的,但他没有急着离开试剑台。
    按照论剑会的规矩,他还得用慢动作演示一番,再指点几位愿意学习这套剑法的后辈。
    上泉雁木并不认为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这套剑法,不过形式还是得走一走,免得坏了规矩,他直起腰杆,放慢动作,缓缓抬起手臂,递出长剑。
    从第一剑到最后一剑,成百上千个细微复杂的小动作构成四十九次身姿变换,像极了一段剑的舞蹈。
    这回虽没有剑意化作鸿雁,但更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姜慕白隐约觉得这套剑法并不难学,可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模仿动作姿势只是表面功夫,领悟剑中真意才是关键。
    他闭上眼,一招一招,乃至像慢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回放,总算凭着开挂的眼力,透过表象看出些许凄凉与思念。
    凄凉?
    思念?
    噢!
    难怪他将这套剑法取名为《南归雁》!
    姜慕白猜出了谜底,见上泉雁木让出试剑台,他不再犹豫,向柳圣源借了柄容易施展的长剑,随后快步登台。站上试剑台后,他没有急着舞剑,而是先朝上泉雁木所在的方向抱拳行礼。
    “上泉先生,请问您独创的‘南归雁’,是否取名自高适的诗句?”
    “不错。”上泉雁木微笑点头,缓声吟诵,“远树应怜北地春,行人却羡南归雁。”
    果然如此。
    鸿雁分部于华国、西伯利亚南部和中亚,越冬时迁徙到南北半岛与千岛国。
    笼统地看,千岛国在第二域的东面,不过第二域疆域广袤,而藏剑岛位于域内极北,因此千岛国实际是在藏剑岛南方。
    恰巧,上泉雁木名字里也带了个“雁”字。由此便知“南归雁”的内涵,进而也就能够理解剑意中的凄凉与思念。
    “上泉先生,我曾在书里见过千岛国的樱花与圣山。”姜慕白多少带上了点同情,柔声说道,“很美。”
    “是的,很美,我在梦中已见过无数次。”上泉雁木回话时,脸上微妙复杂的神情渐渐融成一缕向往的笑意,最后他朝姜慕白点了点头,好像说了声谢谢。
    即使祖国已经沦陷多年,大和民族仍将他们对家乡、对故土的怀恋代代传承,这是刻在灵魂深处的不可磨灭的烙印。
    留着月代头发型的上泉启太站在哥哥身旁,薄薄的嘴唇像快要哭的婴儿那样颤动,他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能说什么。
    姜慕白不再多话,抬臂递出一剑,紧接着回身刺出第二剑,然后是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
    他的动作并不算快,但每个动作都出得准确利落,下盘架子明明十分沉稳,整个身子却像燕雀般飘忽不定,而剑势又去了四面八方,不留一个死角。
    但凡是粗通剑道的修士,哪怕是没开眼窍的法修,都能看出姜慕白正在点滴不漏地复刻上泉雁木的四十九剑。
    观众席里无人私语,仿佛鸦去无声。
    大家真是被吓着了,而且吓得不轻。
    那可是四十九剑呢!
    就算是依样画葫芦,也少不了十天半月的苦功。
    哪有人能看两眼就学会?
    “师姐?”裘千山捏着师姐的手腕,眼皮跳个不停。
    他瞪圆了眼睛也看不出台上的姜慕白究竟是依样画葫芦,还是真正悟出了南归雁的真意,但他从上泉雁木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上泉前辈的眼睛也瞪得老大,一点儿不比他和师姐的小。
    “远树应怜北地春,行人却羡南归雁。”
    到了第四十八剑,姜慕白忽然念出这句诗。
    刹那间闪过的灵感,让他把握到《南归雁》的欠缺。
    剑意,应当锐利,应当昂扬!
    顺着第四十九剑的剑势,他念出下一句诗。
    “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
    祖国不再,愁思难耐,恨不能化作那南归的鸿雁,飞回樱花盛放的故土。
    这就是四十九剑南归雁的剑意。
    但高适的《送田少府贬苍梧》还有转折,说这人生穷达浮沉不定,或蹀躞垂翅,憔悴落魄,如丧家之犬,或泥蟠淤池,一朝飞黄腾达,成龙成凤。
    即便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也必有一朝整翮磨砺,一举冲天日!
    “冲天!”
    姜慕白陡然将剑锋转向头顶,蹬足举臂,身形飞扬。
    四十九剑南归雁,半百之数意冲天。
    恍惚间,上泉雁木依稀觉得他在这第五十剑中看见了一只灰雁化作威凤,一飞冲天。
    剑意雏形?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辈,一个尚未淬体的后进,他能悟出剑意雏形?
    上泉雁木惊愕失声,下意识地将手搭上剑柄,仿佛要握着剑才能让他在震撼中稳住心神。
    此刻之前,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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