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人就像是一群勤劳的工蜂,在雄州城外来回转圈,每次回来却不是运送花蜜,而是消息。
    凌晨的天色深沉,雄州城的城头上被火把给点亮了。
    雄州知州钱毅的脸色被火光照的阴晴不定。
    饶春来喘息着上了城头,他揉着肚腩说道:“这个地方太难熬,某想回京,每日在皇城司里喝茶吹嘘,没事做了就在汴梁城里转悠,那些商人会谄媚的笑,吃东西都不给钱……多好的日子啊!”
    钱毅冷冷的道:“沈安在汴梁悬赏一万贯,人被抓到了,可雄州却不安宁了。那些年轻人都想着去汴梁,想去加入那个什么邙山军……乡兵有什么好?就为了钱?可武人粗鄙,进去了一辈子都不能抬头。”
    饶春来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在担心城中的青壮都跑了吧?到时候徭役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上官会怪罪你。”
    钱毅意外的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你可信吗?悬赏的消息传递的会比快马还快,钱就是最快的马……钱只是一回事,某能压住那些青壮,可昨日到的消息,沈安在汴梁放话,说是……”
    “若是邙山军有了不测,他会把和此事有联系的权贵掘地三尺挖出来,弄死他们,顺带让他们一家子成为奴隶。官家为此把他禁足五日。”
    皇城司的消息显然更快,更准确。
    钱毅苦笑道:“可汴梁却慌乱了,至少有十余个权贵托病不出,真的,连大门都不敢出。汴梁那些亡命徒都成了热门,被大价钱请去护卫……可这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愚不可及。大宋的权贵这般愚蠢,让某无可奈何。”
    饶春来冷冷的道:“你不懂。不是那些权贵蠢,而是沈安的手段吓坏了他们。知道吗?再没有邙山军的消息,汴梁的黑夜将会被染成红色,人血的颜色!”
    钱毅不解的道:“为了一群乡兵,值得吗?”
    作为文官,轻视武人是传统,是本能。沈卞那种就属于异类,而沈安在他们的眼中大抵是有毛病的一类人。
    饶春来看着北方,心中沉郁:“那是性命,那些乡兵为了他去辽境冒险,你不懂,每当有密谍消失在北方时,某的心就会疼,绞着疼。那不是什么武人,那是活生生的人。”
    “可为了那一支乡兵,让雄州面临着辽人的威胁,值吗?他们死定了!”
    钱毅有些怒了,“那是辽境,你们的密谍不是说辽人最近这几日发狂了吗?这就是被发现了,一百余人在辽境被围杀,你说他们可能有活路?”
    “那边是辽人的南京,他们驻扎着无数精锐骑兵,只需出动几百人,就能把邙山军绞杀在那里,然后他们凭着那些人头和身上携带的东西来闹事,说大宋派人去劫掠,要么赔钱,要么……就开战。”
    钱毅是真的恼火了,作为雄州知州,他实际上是文武之事都要过问,否则等辽人真打过来时,他就成了睁眼瞎。
    “辽人会用战马踩死他们,然后拖着他们的尸骸兵临界河,到时候某还得去挽救危局。沈安真是疯了,他真是疯了!枢密院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钱毅越发的恼火了:“派乡兵去作甚?有事派密谍就是了。一百余人,那么大的靶子,怎么躲?去吧,让你的人赶紧去看看,若是看到他们的尸骸被拖来,就快马禀告汴梁,让官家准备钱财赔偿吧。”
    饶春来的面色不变,淡淡的道:“等着就是了。”
    钱毅正准备呵斥,却见饶春来侧脸倾听前方的动静,就跟着学。
    他的眉间多困惑:“是什么声音?”
    “马蹄声……不少。”
    饶春来猛地抬头看向前方,然后转身就往城下跑。
    他的身姿矫健,压根就看不出是个胖子。
    钱毅也忍不住了,招呼人看好城头,自己也跑了下去。
    跑出城门后,远方已经能看到火头了。
    那是火把!
    “是谁?”
    马蹄声渐渐密集清晰,钱毅突然发现身后多了呼吸声。
    他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城中的百姓竟然已经开始出来了。
    此时还不到开城门的时间,可这里是雄州,遇到紧急事务规矩就是摆设。
    百姓们显然也在担心此事,因为邙山军都是雄州子弟,若是拉扯关系,转几个弯说不定就能扯上亲戚关系。
    饶春来说道:“甄别一下,不是邙山军的亲人,全部弄回去,严查!”
    雄州地处宋辽前线,城中被收买的汉人肯定不少。
    随着这道命令,那些混进来的密谍将会成为尸骸,被埋进土里。
    火光渐渐清晰,当先的乃是皇城司的密探,他策马冲过来,大声喊道:“马贼来了!马贼来了!”
    无人慌张,反而是面露喜色。
    百姓们齐齐喊道:“有马贼,快跑!”
    声音浩大,仿佛是想让界河对岸的辽人也能听到。
    “马贼来了!”
    雄州城沸腾了,老人站在家门口喊着,躺在床上睡懒觉的孩子也在嘟囔着马贼来了。
    皇城司的人回归城门外,远方的马蹄声渐渐靠近。
    “火把靠近些!”
    钱毅的声音有些颤抖,身后随即就多了无数火把。
    三百余骑轰然而至,在百步之外停住了。
    黄春一马当先,他伸手安抚着躁动的战马,笑道:“你也想回家了吗?”
    “点火把!”
    邙山军中间点起了火把,大家纷纷下马,缓缓往前走。
    百姓那边也有几百人在往前走。
    钱毅兴奋若狂的喊道:“他们竟然出来了?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
    饶春来也难掩激动:“最近几日对面到处都是辽军的人马,咱们的密谍都没法过去,他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那些百姓走进了邙山军中间,有人在拥抱乡兵,然后低声饮泣;有人在捶打着乡兵的胸膛,然后低声劝他回家……
    这些都是乡兵们的亲人,有沉默的父亲,有垂泪的母亲,有艳羡的兄弟,有雀跃的孩子……
    他们就在晨曦中低声说着话,直至天色渐渐明亮。
    “我们要回去了,回汴梁。”
    黄春对自己的父亲说道:“爹爹,孩儿当年在辽境那边杀了不少人,辽人的密谍会盯着这边,若是被他们发现……你们会不安生。”
    他的父亲点点头,沉默的看着他,突然伸手摸了摸那张有些黝黑的脸,低声道:“好好的,记得娶媳妇,记得留种……”
    留种,这是华夏人的执念。一代接着一代,不管遭遇了什么,只要种在,华夏人就在。
    黄春笑道:“爹爹您放心,那边……孩儿这里有些钱,您带回去,回头您若是愿意,就全家搬去汴梁,汴梁繁华,您肯定会喜欢。”
    “是啊!汴梁繁华,可某却喜欢雄州,喜欢这里的土地和水……”
    “该回去了。”
    有人在后面提醒着这些百姓。
    众人不舍的缓缓分开,黄春跪下,冲着自己的父亲用力的磕头。
    “爹爹,孩儿不孝,若是有来生,定然做牛做马,给爹爹干活。”
    他的额头撞击着被冻硬的土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他的父亲下意识的伸手,最后却收了回来,颤声道:“天亮了,快走,快走!”
    乡兵们纷纷跪下,冲着生养自己的父母,冲着自己的故乡磕头……
    有人空手在挖土。
    初春的北方很冷,泥土僵硬,可他们就凭着一双手飞快的刨了一堆泥土,小心翼翼的装进袋子里,贴身放好。
    故土难离,无数背井离乡的汉人会随身携带着故乡的泥土。当思乡时,他们会拿出泥土,看看,嗅嗅……
    当生病时,他们会用故乡的土当做是药吞下去……
    “走吧!”
    钱毅在挥手,他很欢喜,但却有些紧张。
    杀了无数辽人,羞辱了南京道的邙山军不能在雄州停留,否则会给雄州带来大麻烦。
    黄春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喝道:“上马,我们回去!”
    邙山军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雄州城和自己的亲人,策马往南边去了。
    他们的亲人就站在原地,一直眺望着。
    饶春来唏嘘道:“谁说汉儿懦弱?咱们雄州的汉儿就能杀人。”
    几个妇人在哭泣,她们冲着南方低声哭泣,声音哀伤。
    “她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了,从雏鸟变成了雄鹰,再也不肯回到父母的身边。男人会坚强,女人却悲伤。”
    钱毅有些伤感,但却很好奇:“这支乡兵竟然这般厉害,某听闻是沈安操练出来的。这人那么年轻,却文武双全。此次邙山军回归汴梁,想来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声誉。”
    “男人也悲伤,只是他们也曾经有过梦想,所以不肯束缚了自己孩子的翅膀。”
    饶春来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辽人要发狂了,某敢打赌,析津府此次至少要有十人以上会丢官,那些武将会被鞭责,耶律洪基得知此事后会暴跳如雷,然后会派出同样人数的密谍来雄州挑衅。皇城司的事情来了,不过某却很兴奋,就等着嗅到辽人鲜血的味道……”
    他伸开双臂赞美道:“这春天真是让人浑身舒坦,泥土的芬芳让人陶醉,只是鲜血呢?没有鲜血来滋养大地,今年的收成就不会好……”
    钱毅低声道:“皇城司的人都是疯子!”
    他回过身,就见一个小吏仓皇而来。
    “知州,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邙山军回来了,雄州度过了一次危机,这让钱毅的心情很不错。
    小吏说道:“城中跑了两百多青壮……”
    钱毅的眼睛一下就定住了,问道:“先前不是令人封锁城门了吗?他们是怎么跑的?”
    小吏苦笑道:“都是熟人,那些人说是出城去觅食……可都背着包袱,身后是亲人在相送。”
    雄州就那么大,大家都熟悉了。这些青壮一看就是去投奔沈安的,守城的军士自然懒得为难他们。
    钱毅却懵了,怒道:“两百多,两百多青壮,今年若是要征召徭役,这两百多的缺口谁来补?谁?”
    小吏一想也是,就劝道:“知州,那沈安有钱啊!让他出钱补。”
    “他补个屁!”
    钱毅暴跳如雷的叫骂了一阵,最后却没辙,就行文汴梁,说是沈安勾引雄州本地青壮,导致丁口减少,恳请汴梁多发配些人过来。
    ……
    第三更送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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