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利亚之王权由上帝授予所选之虔诚的贵族,骑士,及信仰的忠诚守护者费尔南多一世,其权力之正统,血裔之纯洁受上帝与主基督耶稣之庇护……”
    斐迪南看着那份宣言上的内容。
    他站在宽大的桌子前,那份已经完全打开的宣言就摆在桌子上。
    “君主之权利,责任与义务来自上帝亲授,以此享有作为最尊贵贵族的一切特权,君主乃王国之根本,之代表,其利益之所得来自国民,其义务之承诺针对所有王国子民,至此君王即国家……”
    斐迪南默不作声,他甚至没有理会已经闻讯而来的一批大臣,不过他的眼角扫过他们时,斐迪南可以从那些人脸上的神情猜出,这些人应该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份宣言当中的内容。
    “王室正统之重要,血嗣传承之根本,是为卡斯蒂亚王国合法合理存在基石……”
    看到这里斐迪南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他知道这应该是说到真正重要的地方了。
    果然,接下来整篇宣言中都以恩里克四世的女儿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的合法地位,展开了详细而又条理分明的说明。
    胡安娜是恩里克四世的合法婚生子。
    而恩里克四世的子嗣拥有正统的继承权。
    篡位者为伊莎贝拉,那么她的子女自然也就没有合法的继承法理。
    而胡安娜已经是葡萄牙王后,以卡斯蒂利亚与葡萄牙在很多年前就签署的协议为根据,任何嫁入对方王室的公主都必须自动放弃合法的王位继承权。
    至此,恩里克四世一系的王位继承,将由国王的儿子继统。
    斐迪南看着宣言目光不住闪烁,他他其实并不是在这份宣言中寻找什么法理上的漏洞,所有人都很清楚,最后决定王冠戴在谁头上的绝不是那虚无飘渺的法理法统,而是长矛,利剑,火枪和大炮!
    斐迪南找的是许诺。
    当终于把摩尔人从半岛上赶走之后,无论是伊莎贝拉还是斐迪南,甚至就是葡萄牙的曼努埃尔,他们都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摆在面前。
    借着摩尔人破坏了卡斯蒂利亚传承多年的贵族体系,王权在这个时刻趁机向着割据的诸侯贵族们举起了血粼粼的屠刀。
    这么说或许有些过分,不过在王权与贵族权力的争夺中,双方的确没有给对方留下多少余地。
    权与利的争夺总是最残酷的,经过一次次的倾轧,双王夫妻已经可以快要看到王权扩张的果实在伊比利亚半岛上成熟,但是在这个时候安达卢西亚的贵族们叛乱了。
    接下来,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卡斯迪里亚王子突然登场。
    斐迪南想要知道亚历山大是不是公开向贵族们做出了承诺,他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将面临的很可能就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局面。
    贵族们为了自己的权利会倒向那个贡布雷,这一点斐迪南是绝不怀疑的,而且因为入侵的是西西里军队,他怀疑接下来席卷伊比利亚的就不只是因为卡斯迪里亚王位而出现的战乱,或许很快阿拉贡也会卷进这一纷乱之中。
    因为就是在阿拉贡,也同样有很多贵族无法容忍王权的膨胀扩张。
    但让斐迪南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份宣言中,亚历山大明白无误的提出了‘君王即国家’这即使是他们夫妻也没有明言的宣告,这让斐迪南在庆幸之余又不禁对那个年轻人的大胆,或者干脆说是鲁莽暗暗惊叹。
    他很难想象贵族们看到这样一份宣言会是什么反应,他觉得绝大多数人很可能会干脆站到一旁冷眼旁观,因为这显然是一场赢者通吃的战争。
    那么那些贵族有为什么要一定从两头贪婪的狼当中选择一个将来吃掉自己呢?
    这让斐迪南开始觉得那个贡布雷真是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可随即他就渐渐意识到这或许正是那位‘卡斯蒂里亚王子’的策略。
    那个罗马忒西亚公爵是在告诉所有人,在看似所有与他为敌的卡斯蒂利亚人当中,他的敌人其实只有一个,而这个人还是个阿拉贡国王。
    王权的扩张已经不可逆转,不论是伊莎贝拉还是斐迪南,或者是将来也许有机会带上王冠的亚历山大,当他们身为君主时都会毫不犹豫的继续推行王权的统治。
    所以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明白的告诉那些卡斯蒂亚贵族:这是王室之争,或者干脆说是阿斯塔马拉家族在内讧,不论谁最终取胜,王权至上的车轮都已经不可阻挡!
    斐迪南的目光终于从宣言上移开,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那些沉默不语的大臣,看着他们或是淡漠,或是恍惚的神情,斐迪南脸上渐渐浮上了一层阴云。
    他知道亚历山大的阴谋还是奏效了,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些卡斯蒂利亚贵族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卡斯蒂利亚,胜者为王!
    斐迪南慢慢把宣言收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落在自己的亲信随从身上:“贡萨洛那里怎么样?”
    “陛下,骑士团长已经派来了人,随时等待您的召见。”
    斐迪南稍稍吐出口气,虽然这个时候对贡萨洛那里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可能够有个消息毕竟是好事。
    “让我们听听他都带来了什么。”
    很快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就有些鲁莽的士兵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佩剑剑鞘拍打得大腿啪啪的响,而且当他行礼的时候也是不等国王允许就立刻站直了腰板。
    这是一个真正的士兵,战场上这样的人是勇士,宫廷里也不会讨到别人的喜欢。
    “告诉我你的将军派你报告些什么?”
    “陛下,在我出发的时候骑士团长刚刚下达命令准备作战,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过按照团长大人和罗马忒西亚公爵之间的协定,他们会同时向塞维利亚发起进攻。”
    听的那个士兵毫不拖泥带水的报告,斐迪南先是满意的露出微笑,可接着脸上的神色不由一滞。
    “等一等,你说什么,和罗马忒西亚公爵的协定?”斐迪南脸色阴沉的问“告诉我那是什么?”
    士兵好像完全没有明白国王这时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他忠实的向斐迪南解释着他所知道的一切:“是这样的陛下,团长与公爵进行了谈判,他们商定两军暂时不以对方为敌,而是同时从两个方向进攻塞维利亚,然后以攻下的城市为界,至于接下来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士兵说完的时候还耸了耸肩膀,然后他就发现整个房间似乎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瞬间笼罩房间,人们用满是诡异的目光互相看着,然后又向着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斐迪南望去。
    斐迪南这时候的神色十分古怪,他原本因为细长而略显阴柔的眼中这时透着一丝凌厉,松弛的脸颊绷得紧紧的,因为愤怒变得铁青的神色看上去与平时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也总能平心静气的样子完全不同。
    离得近的人甚至可以看到国王放在身子一侧的手在不停抖动。
    “陛下,如果您没有什么吩咐我就要回去了,也许马上就要打仗,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
    那个士兵有些不耐烦的对斐迪南说,看到国王向着他缓缓摆手,他生硬地鞠了个躬就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看着房门跟着立刻关紧,斐迪南这才略略有些僵硬似的扭过身子望向那些卡斯蒂利亚大臣。
    “谁给他的权力?”斐迪南的声音并不大,可就是那种好像莫名其妙的语气才让人更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愤怒“贡萨洛·科尔多瓦是要叛乱吗,还是他已经不再承认胡安娜是他的女王?”
    听着斐迪南似乎在尽力压抑着心头怒火提出的这些疑问,大臣们却只是默默的望着这位显然已经快要无法克制的阿拉贡国王。
    大臣们的沉默并没有让斐迪南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对他们震慑带来的快意,相反他真的被彻底激怒了。
    “我会从阿拉贡调一支军队,任何叛乱或试图叛乱的人都必将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不起陛下我必须提醒您,阿拉贡王国的军队在没有得到女王允许之前不能进入卡斯蒂利亚。”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终于开口了,他向前迈出一步用一种斗鸡般的昂然态度与阿拉贡国王对峙“而且即便是得到了女王的允许,也必须要由卡斯蒂利亚的将领一起带领才可以。”
    斐迪南神色阴沉的看向其他人,看到他们几乎完全相似的神情,他意识到这些人或许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商量好了要怎么与自己纠缠了。
    “那么说只要遵守了这两个条件,你们并不反对我这样做,”斐迪南神色冷淡的问着,看到那些人虽然略显不忿却依旧还是没有再开口反对,斐迪南终于因为心中出了口气而发出个泄愤般的哼声。
    他立刻转过身毫不犹豫的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交给了旁边的随从:“派人送到萨拉戈萨,告诉送信的人如果能在两天内赶到萨拉戈萨,他可以得到1000个金币。”
    随从似乎被国王这让人咋舌的大方镇住了,可他立刻惊醒过来接过信小跑着打开门向着外面奔去。
    “我会让女王签署命令,我会任命一位卡斯迪里亚将军和我的将领一起带领这只阿拉贡军队,”斐迪南的眼神阴沉的在每一个卡斯蒂利亚贵族的脸上慢慢掠过“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们每一个人,我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到我的女儿胡安娜的王位,就如同当初我捍卫我妻子的王冠一样,任何试图挑战卡斯蒂利亚正统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怕代价。”
    话音之间,斐迪南神色狰狞,杀气腾腾。
    4月晚春的塞维利亚已经有些明显的可以感觉到炎热,从地中海上吹来的凉爽海风经过陆地上的筛滤已经不再有那种透着微腥的气息。
    相反,安达卢西亚的风是温暖而有甜美的,至少以前阿尔芙特从没注意过这个。
    阿尔芙特修女公主如今的正式称号是布哈兰瑟公爵夫人,尽管她从来没有和那个烟囱轮椅上站起来都很困难的老男人共处一夜,不过至少在外人面前她是这样一个身份。
    不远处,那个叫曼多萨的随从匆匆走过,阿尔芙特的目光就不由跟着他的身影缓缓挪动,直到她的“丈夫”从旁边发出一声似是无意的咳嗽。
    “夫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十分困难,不过你也应该明白如果让外人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可能就会引起不必要的谣言。”唐·巴维有些艰难的提醒着妻子“我想你已经知道你母亲的哥哥当初是怎么失去他孩子的继承权的,谣言,夫人,谣言有时候是最可怕的武器。”
    “您现在已经认为那是谣言了?”阿尔芙特侧目低头看了眼旁边坐在轮椅里的丈夫“可是您自己现在不是也正在知道这种谣言。”
    “我是为了让布哈兰瑟的血统能够继承下去。”
    “所以不需让你的妻子生下一个随从的孩子?”
    “我想您还不明白,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是您的孩子就可以了,”唐·巴维艰难的扭头看了看身边妻子的小腹,略微歪斜的嘴角扯动了下,好像是在笑“只要布哈兰瑟的血脉一直烙印在阿斯塔玛拉家族的血统之中,即便是失败了也并不可怕,因为我已经为布哈兰瑟的后裔争取到了一个可以向卡斯蒂利亚王冠宣称的机会,我可以失败,但是谁又能保证将来有一天王冠不会落在布哈兰瑟一系的头上呢。”
    阿尔芙特愣愣的看着唐·巴维,她之前是敬畏,然后是惧怕和憎恨这个人,但现在她却忽然觉得这个人既恶心又可怜。
    “一切只是为了王冠?”
    “你应该说王冠包含了一切,权力,财富和荣誉,缺少了这些东西王冠还有什么意义……”
    唐·巴维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当看到曼多萨又一次出现时,他就向随从摆摆手。
    虽然这个动作很微小,可是曼多萨还是察觉到了,他立刻走过来微微躬身把耳朵向老爷身前凑去。
    “去把那个瓦伦西亚商人找来,”看着曼多萨快步离开的背影,唐·巴维对身边的妻子说“你觉得你是不是已经怀孕了呢?”
    “什么?”阿尔芙特有些慌乱的问。
    “我是说你们这几天可没闲着,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快活才容忍这种事的,”唐·巴维突然有些愤怒起来,他抓住阿尔芙特搭在一旁扶手上的手用力拽向自己“听着,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很会打仗,不过我不知道即便有他们塞维利亚能坚持多长时间,所以你必须保证尽快怀上孩子,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了加泰罗尼亚人也会打输吗?”阿尔芙特有些不安起来了,她对战争并不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女修院那些上了年纪的姐妹那里听到一些可怕的故事,这让她不禁为未来担心起来,而且唐·巴维的话让她还想起了更多可怕的想象“如果有了孩子,你也要送给修道院吗?”
    “修道也是个好地方,如果布哈兰瑟家族注定有一天能出一位国王,那么在修道院里受苦也是完全值得的。”
    阿尔芙特如同深色丝绸般光滑的脸颊上闪过了一抹既有惊慌又暗藏愤怒的失神,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以至唐·巴维也因为她手指不听话的抖动不禁向她看了一眼。
    “大人,您是在找我吗?”
    堤埃戈的出现打断了公爵夫妻的交谈,看到远远走来的商人,唐·巴维不经意抖了抖已经快要掉光的眉毛。
    作为一个地位崇高的贵族,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些商人,不过现在他只能指望他们了。
    “我的军官们很赞赏你和你的军队,”唐·巴维看着堤埃戈,他琢磨着该怎么说动这个人“他们认为加泰罗尼亚人可以防守大骑士城堡,因为你的士兵英勇善战,如果敌人要进攻塞维利亚,那他们很可能顺着瓜达维尔河进入城市,那时候就要看你们的了。”
    听到这个,堤埃戈原本还是一副标准商人笑模样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他用不满的目光看着唐·巴维,虽然没有立刻开口拒绝,可他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可以付给你们足够的报酬。”
    “多少报酬都是要有命才能拿得到,”堤埃戈有些冷淡的回应“我是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报酬付出那么大代价的,毕竟我们是生意人,所以我不会答应您做不到的事情。”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唐·巴维说着又向旁边的妻子点着头说“我喜欢这个人,这是个真正把名誉和金钱看的一样重的人物。”
    说着他望着堤埃戈:“如果我答应你把瓜达维尔河的税收作为报酬呢?”
    “您说什么……”堤埃戈的喉咙好像一下被卡住般艰难的问。
    “我是说,如果你帮我守住了塞维利亚,我可以把瓜达维尔河的收税权交给你5年。”
    堤埃戈吸了口气,他好像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一下确定是不是在做梦,然后他才兴奋的开始讨价还价。
    “10年。”
    “6年。”
    “9年。”
    “7年。”
    “七年半。”
    “成交。”
    随着唐·巴维好像拉风箱般奋力吐出这句话,2个人好像都终于松了口气。
    而看着因为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脚步都兴奋得轻松许多的堤埃戈的背影,唐·巴维对身边的妻子说:“我想你得做些准备了,也许很快就又要旅行,不过在那之前去找曼多萨吧,这种事总是多做几次更有机会。”
    走出总督府的堤埃戈站在广场上停了一会,他向着瓜达维尔河对岸的大骑士城堡看了看,望着那片临河而建的堡垒,他忽然想起了据说是公爵大人经常在战斗前给自己打气的誓言。
    于是他攥紧拳头,学着亚历山大的样子低声对自己说:“准备战斗堤埃戈,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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