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找不出国师话里的漏洞,只能皱眉道:“这么说,你对人类的确是一片赤诚,忠心耿耿了?”
    “绝对的。”
    国师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老了,以人类的年纪来衡量,我已进入垂暮之年,更何况早年间在天人实验室中经受各种残酷折磨,身体和灵魂都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宿疾,不知道自己还能苟活几天。
    “作为一名不可避免走向衰竭的老人,我渐渐学会了认识自己和认清现实,学会了和并不完美的世界和解,是,对于一名年轻的妖族、小精灵或者说异种智慧生命而言,‘推翻人类统治’这个想法,或许是很有诱惑力,但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可能再热血沸腾,头脑发昏,去干一些注定不可能成功,毫无意义的蠢事。
    “以人类文明的附庸种族、好帮手、小伙伴哪怕宠物的形态活下去,是我们这些觉醒了智慧的异种生命最好的结局,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在死前,把我一手点化的鼠族,领上这条道路,让他们能温顺臣服在人类脚下,也希望人类中的有识之士,能摒弃偏见,接纳他们。
    “楚先生,我刚才听风小姐说起,你是人类中的‘鸽派’,比起赶尽杀绝,更加倾向于诸世界和诸种族的和解,既然你对修仙界穿越过来的奇能异士,都没有太多偏见,甚至成为了诸多修仙者,哦,修真者的代言人,似乎,也没理由对我和鼠族,反复猜疑,过于警惕才对。”
    “我对鼠族倒没有什么偏见和警惕。”
    楚歌在心里小声说,我有偏见和心存警惕的仅仅是你这条老奸巨猾的犬妖,虽然你伪装得很好,但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大奸似忠,将鼠族和人类都耍得团团转的家伙。
    这话当然不能直说,楚歌想了想,道,“我只是很好奇,你想把所谓的鼠族文明领向什么样的道路,他们能对人类世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作用太多了。”
    国师道,“就说你们正在地底寻找变异虫豸的巢穴,还有天人实验室的遗迹,甚至是病毒博士本人,就少不了鼠族的帮助。
    “数百米地底常年伸手不见五指,到处是毒气弥漫,地下水横流,岩缝狭窄并且地质构造极不稳定的世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和作战,就算你们拥有最先进的重型工程设备,每前进一步燃烧的资源都是天文数字——这还是没和对方的主力接触,万一你们接触到了真正的虫潮,蛇魔或者病毒博士,到时候,燃烧的就不是资源,而是生命和鲜血。
    “利用鼠族,可以极大节约你们的资源,避免士兵们年轻的生命白白消耗,鼠族可以充当你们的前驱和炮灰,帮你们进行最艰苦和残酷的战斗,在最后一名鼠族流干最后一滴鲜血之前,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地底防线的安全问题,而从鼠族强悍的繁殖能力来看,想要他们流干最后一滴鲜血,也是很难的。”
    国师搓着爪子,一副忠心耿耿为人类考虑的谄媚模样。
    不知为何,这副样子却引起了楚歌的反感。
    尽管类似的话,楚歌也曾经和俞会长还有乌中校他们说过,但楚歌总觉得自己和国师不是一个意思。
    或许,是楚歌又想起了无数懵懵懂懂的鼠族,在国师的蛊惑下,争先恐后冲向虫潮的样子。
    他总觉得,有某种人类和鼠族共通的东西,受到了损害和侮辱。
    “你能说服鼠族为人类效力,不惜一切代价地牺牲,来捍卫人类世界?”楚歌问。
    “当然,鼠族把人类奉为神明,为诸神赴死,是鼠族最大的光荣。”国师回答。
    “但我们并非诸神。”
    楚歌冷冷道,“亦不是鼠族的创造者。”
    “那又如何?”
    国师狡黠地反问,“鼠族以为你们是,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他们对你们忠心耿耿,度过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有什么必要告诉他们真相呢?”
    “但这不是——”
    楚歌又想起曾经和自己发生冲突,名为“金尾巴”的那名鼠族,抱着手雷,跳向金色怪蟒的血盆大口的那副场景,“这么做,不是欺骗和奴役吗?”
    国师用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楚歌。
    那眼神里,包含着三分不解,和七分怜悯,就像是看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更不明白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何以代表当局来和它接洽。
    “欺骗和奴役?恭喜,你一句话说到‘文明’的本质了。”
    国师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说,“所谓文明,原本就是欺骗和奴役,缺一不可的。
    “我这几天,读了不少你们人类阐述文明起源的著作,里面经常提到一个说法叫‘想象的共同体’。
    “东山的老虎绝不会把西山的老虎当成同类,南原的狮群也不可能和北原的狮群同仇敌忾,但生活在不同地域,明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类,却可以藉由‘想象’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把自己当成同一个部落,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国家,甚至愿意为了这个虚构出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想象的共同体’,去抛头颅洒热血,自我牺牲,奉献一切——这便是最初的人类,能够团结起来,战胜比你们更加强大的豺狼虎豹的原因。
    “可是,我思来想去,所谓‘想象的共同体’,不就是欺骗吗,原始人类想象部落、民族和国家的过程,不就是‘谎言重复一万遍,就变成了真理’吗?
    “是,我的确欺骗了鼠族,骗他们去崇拜一个并不存在的神明,但在地底世界那种黑暗,潮湿,崎岖和危险的环境中,除了这样的欺骗,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一盘散沙的鼠族统统团结起来,凝聚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去抵御远比他们更加庞大和残忍的威胁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欺骗,鼠族文明就不可能诞生,长牙王国更不可能建立,鼠族们或是会在自相残杀中同归于尽,或是会沦为各种地底猎食者的腹中美餐,即便他们能侥幸逃生,也会异化成茹毛饮血,残忍暴虐的凶兽,又哪里能顺着智慧之光照耀的道路,大步前进呢?
    “事实上,我告诉鼠族们的话,和人类早期历史中的各种信仰,并没有任何不同,非但是‘善意的谎言’,简直是‘生存的必须’。”
    楚歌从没从这样的角度思考过问题,被国师说得哑口无言。
    “至于‘奴役’,那就更正常了,奴役既文明,文明即奴役。”
    国师泰然自若,滔滔不绝,“倘若将人类文明当成一切文明的范本来看待的话,那么,文明程度越高,就意味着改变外部环境的能力,以及内部奴役的效率越来越高。
    “那些浑浑噩噩的野兽,不管是再凶残的豺狼虎豹,绝对想不到奴役他们的同类,也想不到奴役比他们更弱小的异族。
    “你可以看到狮虎残忍地杀死牛羊,也可以看到他们为了争夺母兽而自相残杀,但你绝对看不到狮虎豢养牛羊,狠狠往他们身上抽打皮鞭,也不可能看到一头狮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天生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野兽世界,大体是平等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一切以力量说话,从没有‘奴役’的概念。
    “唯有人类这种独一无二的灵长类,才在觉醒智慧之火的刹那,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奴役异族的能力,正是依靠放牧牛羊,豢养猪狗,你们才能兴旺发达起来,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
    “但是,且慢,随着文明的发展,光是奴役异族,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你们的所需,即便在你们文明的早期,应该‘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针对同族的奴役,就以天经地义的面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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