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好处,叶华和王溥去曲阜办差。
    这是郭威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再有半年多,叶华就虚岁16了,在乡下,16岁的男孩子还不成亲,家里的爹妈都会很着急的,到处去托媒人,赶快说上一房媳妇,如果过了20岁还找不到媳妇,就只能找脑筋不好的,身上有残疾的,或者是寡妇,全家人都抬不起头。
    王溥决定向郭威建议,要求对拖延不成亲的家庭,进行惩罚。
    16岁以上的男子不成亲,家里交1石稻谷,女孩不成亲,罚一匹布!
    王溥觉得这个办法很好,能够让人口快速增长。
    有了人,就有了税收,就有了士兵……
    “我绝对支持。”叶华笑呵呵道:“不过从我个人来讲,我情愿先交几石稻谷!”
    王溥老脸拉得很长,不悦道:“冠军侯,你是多少人心中的英雄,表率,应当多娶亲,多生子,多子多福,给你们叶家开枝散叶才是。”
    叶华不以为然,“王相公,你要是真想增加人口,就不该鼓励我多娶亲,你应该希望我娶的越少越好,最好只娶一个!”
    “怎么会?”王溥板着脸道:“娶的多才能生的多!”
    “那别人呢?所有人都这么想呢?”叶华道:“天下间的男女数量差不多,有人娶的多,自然有人娶不上老婆。一家子孙遍地,却多了好多光棍,这叫增加人口,还是减少人口?你说啊?”
    “我!”
    王溥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仔细想了想,貌似还真是这个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过呢?一个男人娶几个妻妾,纵使多生几个孩子,也是比不上一夫一妻,好几家一起生的多……所以,要鼓励生育人口,应该限制纳妾,限制丫鬟奴仆,让男女之间尽量凑成一对,才是正办!
    “冠军侯果然见解高明,老夫受教了。”
    叶华话锋一转,“王相公,世上的道理就是如此,比如要增加人口,应该是限制纳妾,而非鼓励纳妾。要弘扬儒家,应该是约束士人,而非举倾国之力养士,更不该对一座坟包拜了又拜,也不该对几十代以后的人,给予那么多的赏赐,那么大得特权!你们这么干,都是在给儒家抹黑!”
    人口的事情,王溥很容易接受了,可说到孔家的事情,虽然逻辑是一样的,但王溥就吹胡子瞪眼了。
    “冠军侯,重士人,敬圣贤,难道不对吗?”
    “王相公!”叶华同样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士人?士为知己者死!舍生取义,学富五车。向朝廷要好处,要优待之前,先拍着胸脯问问自己,够不够士人的标准?配不配当一个合格的士人!”
    “孔夫子早就说过,不语怪力乱神,他死了一千多年,学他的道理主张也就是了。还点点跑去拜坟头,能有什么用?孔夫子要是有灵,就违背了他自己的主张,要是不灵,拜了又什么用?”
    叶华都讲出了“孔夫子悖论”,王溥脖子涨得和脑袋一般粗,愣是找不出驳斥的言辞。
    叶华还不罢休,继续道:“孔夫子也说过吧,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孔家传到了现在,已经快50世了,你们还念念不忘,替孔家子孙争取优待,我问你们,那个孔仁玉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是说孔末已经把孔家子孙都给杀光了吗?孔仁玉是怎么冒出来的,经得起推敲吗?他身上真的有孔夫子的血脉?即便有血脉,又能如何?”
    “孔家后人,仗势欺人,盘剥百姓,他们干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只会给孔夫子脸上抹黑,让圣人蒙羞,你信不信,假如孔夫子真正活着,应该先用家法,处置了自己的后人!他要是下不去手,那就不配当万世师表,就不配圣人先贤……”
    叶华像是连珠炮似的,怼得王溥瞠目结舌。
    过了好半天,王溥才说道:“那个,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孟子说的,可不是孔子讲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掰扯这些!”叶华气得大吼,“既然孟子都说了,你认为他会违背孔夫子的意思?总而言之,你要是还不断然下手,只知道袒护,夫子的名声,就会被你们这些人给毁了!”
    从楚州到曲阜,这一路上,叶华和王溥只要谈到孔家的事情,就会大吵特吵,最初王溥还能争辩几句,但是越到后面,就越是闭口不语。
    很多时候,只是叶华疯狂吐槽,王溥只是默默听着。
    距离曲阜只有不到20里,王溥眯缝着眼睛,遥望着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发出了一声感叹,他的心也像是氤氲的天气一样。
    “冠军侯,假如孔家真的为非作歹,老夫不会袒护,他们给圣人蒙羞,老夫要断然处置!”
    听到王溥的表态,倒是让叶华愣了一下。
    毕竟不是儒家理学一统江山的时代,人们对孔夫子心怀尊敬,却也没到碰不得,说不得的地步。
    事实上眼下的士林,就有很多人不信汉儒的那一套,主张还是很多样的,只是没有成气候而已。
    叶华越发坚定了念头,一定要抢在所有人之前,从根本上断绝理学出现的可能!
    建立一个王朝,或许逃不过三百年的兴衰变幻,但是一套成熟的学说,却可以引领千年,这是个很值得投入的领域,光靠着一个人肯定做不来。
    等回京之后,看看能不能凑一群真正的读书人,把这个工程做好,泽被千年!
    叶华在琢磨着,却发现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中年人,牵着头毛驴,正垂手侍立。
    见到钦差大队,他紧走几步,也没有抬头,只是躬身道:“下官曲阜主簿孔仁玉,恭迎钦差!”
    王溥看了看孤零零的孔仁玉,又看了看他身上破旧变色的官服,愣住了。
    “孔主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县衙之中,就没有其他人?”
    孔仁玉道:“启禀钦差,县尊在一个月之前,突然暴病而亡,县衙只有下官一人,还有一些衙役民夫。眼下春耕在即,家家户户都忙碌不已,下官唯恐耽误农桑,故此让他们回家耕种田地。倘若钦差有怪罪之处,下官愿意一力承当!”
    听孔仁玉的这番话,让王溥大吃一惊,虽然王溥不相信孔家会胡来,但是历代孔家子孙,的确是当地的一霸,王溥也不是一点不知道。
    所以一路之上,他已经被叶华说服了大半。可看到了孔仁玉,让他又惊讶起来,忍不住看向了叶华。
    叶华仔细打量这个孔仁玉,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是假货!
    “孔主簿,既然衙门的人都去耕田,你怎么不去?我和王相公随便看看就是了,用不着人陪的。”
    孔仁玉听到这话,居然长出一口气,露出欣然的笑容。
    “钦差如此体恤,下官真是感激不尽。下官还想着夜里去耕田哩……”孔仁玉如释重负,真的要牵着毛驴离开,转了一半却又转回来,不好意思道:“钦差远来,还是先去衙门休息,下官不急,不急的。”
    他嘴上说不急,但是走路比叶华和王溥快得多了,急吼吼赶到了曲阜县衙。
    衙门破破烂烂,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就连外面的堂鼓都是坏的。
    孔仁玉把他们请到了二堂,他自己去烧水煮茶,弄得乌烟瘴气,满脸黑灰,好容易把水烧开了,孔仁玉很不好意思道:“让钦差久等了,柴受潮了,不好烧!”
    他拿着那个粗瓷碗,给叶华和王溥倒水。
    叶华注意到了孔仁玉的手,皮肤粗糙,满是老茧,一看就经常干活,不是作假。叶华心里头的问号越来越多。
    “孔主簿,我大周的俸禄不算多,可以不少,你怎么如此狼狈,莫不是在演戏?”
    孔仁玉憨厚一笑,浑不在意叶华的直接,而是长长叹口气。
    “下官幼年遭逢不幸,孔家的奴仆孔末,伙同匪人,杀死了孔家子孙无数,先父也丧命了。下官能苟活,全靠舅舅一家抚养。说句糙话,下官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明宗皇帝体恤,斩杀了孔末,让下官当曲阜主簿,负责祭祀先人。下官将俸禄都给了舅舅家里,给了那些穷学生,让他们读书识字,报效朝廷。”
    孔仁玉抬起头,自傲道:“下官有手有脚,家里还有土地,每年耕种收获,吃自己种的粮食,心里踏实!知恩图报,下官不能给祖宗蒙羞,不能丢了孔家的脸!”
    他说了半晌,眼看邻近中午,孔仁玉不好意思道:“两位钦差,衙门简陋,下官去买些熟菜,给,给钦差接风洗尘。”
    说着,他转身到桌子下面,捧出一个坛子,从里面拿出一串钱,咬着后槽牙数了200文,剩下的又小心翼翼放回去了,生怕被偷了。
    叶华看不下去,连忙道:“孔主簿,我们都带着吃食,你不用费心了,还是去耕田吧,耽误了农时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孔仁玉略显尴尬,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离去,他到了衙门后面,换下官服,穿着短打,真的下地干活去了……
    他走了,只剩下王溥和叶华两个。
    王溥愕然半晌,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穿戴,还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突然臊得慌。
    “唉,假如天下官吏都能如孔仁玉一般,三代之治不远矣!”
    他感叹之后,又质问叶华,“冠军侯,你还有什么好说?”
    叶华呵呵道:“我现在后脊背发凉,遇上表演艺术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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