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吕宋府知府许柴佬见驾……”
    随着內监的一声声传唤,许柴佬带着自己的两子一女,战战兢兢地跟在内侍的身后,踏进了这个庞大帝国的中枢之地。
    三十年前,当他因家贫不得不出海讨生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够站在这里。
    如今水泥在应天府已经普遍存在了,外面的大街小巷都换成了水泥地,但是在皇宫中,除了太监宫女们走的是水泥地,大部分路面依旧是专门烧制的金砖。
    走在这样的路面上,看着眼前巍峨的宫城,许柴佬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湿润了。
    他仰起头看了看天,却想起这是逾规的表现,连忙又低下头来。
    不过这一下他注意到两子一女都浑身发抖,显得神情紧张。他连忙低声斥道:“轻松一点,殿下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
    这两子一女是许柴佬最器重的后代,除了留在吕宋的长子,他对这两个儿子的期望最高。
    这两个儿子不仅是嫡子,从小请了秀才教育,也是七个儿子里面最聪明的。
    而这个女儿,虽然是小妾生的,却是他的女儿里面长的最漂亮的。
    三年前,这个女儿才十一岁,自然不能送到朱瞻基的面前。但是现在她已经满了十四岁,他带进皇宫,就是想要看看朱瞻基会不会对这个女儿有意思。
    反正对他来说,没有那些读书人的虚荣,早年为了抢生意,抢地盘,他也干过不少黑活。
    要不是遇到滇国公,给了他一个身份,他还在当海盗。
    如果能成为皇亲国戚,丢一点面子,落一个卖女求荣的名声算什么。
    他已经老了,两个儿子再能干,也只是在商业上。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能继承知府的位置。
    许家要是不想衰落,必须现在就开始想办法。
    他这次带两个儿子来京,就是想要把两个儿子安排进羽林卫学去,只要能在那里进读三年,以后许家就不用担心了。
    进入谨身殿的偏殿,许柴佬惊讶地发现这里不像早朝时候的大殿,朱瞻基高高坐在上面,连脸都看不清。
    现在的朱瞻基已经换了一身明黄的常服,这身龙袍除了只有四爪之外,跟皇上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不过,他现在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公子哥,而不是威严的帝国继承人了。
    一进门,许柴佬不敢怠慢,向前只走了一步,给三个孩子留下了下跪了位置,就跪了下去。“微臣许柴佬携子女叩见殿下。”
    朱瞻基摆了摆手,说道:“这里不是大殿,不需要大礼,过来坐……”
    许柴佬还在犹豫,跟他相识的解缙知道他不懂规矩,笑着说道:“到这里可以自在一点,按殿下的吩咐……坐。”
    今日只有六个顾命大臣在座,分别坐在朱瞻基身后的两边。但是加上站立的内侍和锦衣卫,依旧形成了强大的气场。
    许柴佬战战兢兢地顺着李亮的安排,坐在了朱瞻基右手下位的第一个位置,目光有些好奇地盯在了上方朱瞻基面前的大茶台边,一个美丽的身影身上。
    这国之重地,怎地有女子出现?
    不过看到她姿态优美地用一套紫砂茶具,泡好了一壶香浓的铁观音,他有些明白了过来。
    茶泡好了,女子率先给朱瞻基端了一杯,其他几杯被端给了几位顾命大臣,还剩下了一杯,被一个内侍端给了许柴佬。
    朱瞻基笑道:“许知府出身晋江,想必现在也知道福建成了浙江之后最大的茶叶产地了吧?”
    许柴佬恭维说道:“微臣早些年一直嫌福建茶浓,不如龙井,毛尖这些名茶。但是在殿下的推广之下,如今的铁观音价格大涨,实乃百姓之福。”
    朱瞻基问道:“据闻你早些年一直在移植茶叶到吕宋,如今可有收获?”
    许柴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吕宋多风,多雨,一年只有两季,茶叶远远比不上本土。”
    在朱瞻基出海之时,南洲被发现,得到消息的朱棣就让大臣们为各地重新命名。
    南洲(澳洲),南洋(东南亚),西洋(南亚),西洲(非洲),欧罗巴,这都是被大明官方确定下来的名称。
    而这些地方的大明人称大明,则必须称本土。
    这个本土的面积有点大,北到北冰洋,西北到乌拉尔山脉,正西以大清湖(巴尔喀什湖)为界,西南以喜马拉雅山脉为界。
    虽然目前是以大清湖为界,那里暂时还是奕力把里和帖木儿国的地界,但是从朱棣将乌拉尔山脉都划入大明,也能知道大明的野心远不止此。
    要不是欧洲实在太远,人又太混杂,朱棣恨不得把整个地球都包圆了。
    他执意要打帖木儿国,目的也是想把大明的西边地界一直打到里海去。他可是一直想要重现大唐荣光。
    至于打下来之后如何管理,他才不会管。
    与许柴佬闲聊了几句,让他显得不那么紧张后,朱瞻基询问起了吕宋如今的情况。
    吕宋的发展,实际上是出乎朱瞻基的预料的,在他想来,纳吉即使以后成为大明的粮仓,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但是许柴佬从永乐三年,被郑和儿戏般地封为吕宋总督之后,那里其实就也已经进入了良性的发展。
    以前的时候,许柴佬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对当地进行开发。虽然他教会了当地的土人开垦荒地,种粮种茶,造船制陶。
    但是他个人的力量太弱了,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吕宋的需要。
    而且,吕宋的土人也太懒了,树上的水果摘下来就能填饱肚子,为什么要去辛辛苦苦干活?
    好看的衣服那么贵,穿一段时间就坏了,我何苦要穿衣服?何况,吕宋根本不需要穿衣服!
    所以,许柴佬虽然在当地发展了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带动整个吕宋的发展。
    但是从朱瞻基发现南洲,在上面发现了大片金矿,消息传回了大明,一切就不一样了。
    何况,在吕宋岛上也有大片的金矿。
    吕宋距离应天府的距离,实际上比到交趾还要近,只是没有大陆相连而已。
    现在,吕宋已经成了大明开发南洲的桥头堡,受到的重视自然不一样了。
    原本福建的海禁,在东番岛重新设立水寨的时候,就已经名存实亡。
    如今,在官府的宣传下,大批没有土地的农民,在海军和內监船队的运载下,一批批地送到吕宋。
    他们从南洋拉回粮食,从福建,江浙一带人多地少的地方拉人过去,这样船就来回都不放空。
    官府的动员跟私人偷偷摸摸地开发是完全不同的,大批的百姓被运到了吕宋,那里的土地就能随便开发。
    官府不仅可以借贷种子,工具,还能五年免税。更重要的是,吃不完的粮食还能卖给官府。
    虽然生活略有不便,但是內监的贸易船队每隔一段时间,都能送来食盐,布料,工具,甚至还有从西洋(印度)拉回来的牛。
    从古至今,印度都是世界最大的养牛场,在后世,他们有三亿头牛,在现在虽然没有统计,但是数量也不会低于一亿。
    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关键的原因就是在印度牛是神物,不能被杀。
    印度教的历史有两千年,两千年来,印度的牛除了自然老死,被杀的寥寥无几。
    这样繁殖下来,才造成了印度牛的泛滥。
    內监跟印度人做生意,眼过去布料,瓷器,茶叶,运回来的除了金银,就是牛的数量最多。
    这些牛被平价卖给农户,只要哪能活过三年,还官府一头小牛,就能少出一半的钱。
    这也让民间老百姓们的养牛激情都被调动了起来,如今大明不仅马匹众多,牛的数量也增加的很快。
    吕宋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进入了迅猛的发展期。三年多时间,吕宋就增加了三十万汉人,开发的土地超过两百万亩,再加上原有的三百多万亩土地,如今的粮食产量能达到两千万石以上。
    一亩地能出四石粮食,不是因为土地肥沃,完全是因为那里一年三熟。
    实际上,那里的老百姓比大明的老百姓轻松多了,他们完全不需要精耕细作,除了除草,几乎没有任何投入。
    当吕宋那里的消息逐渐传回了大明,引得大明的老百姓移民的心思更强了。
    也因为吕宋增加了那么多人,所以在朱棣抵达吕宋的时候,许柴佬就提出了在吕宋设置布政司,因为一个知府管不了这么多的一块地盘,这么多人。
    但是朱棣却把责任推给了朱瞻基,他现在一门心思跟帖木儿国打仗,哪里有心思管吕宋的事情。
    许柴佬本就有心来京城向朱瞻基效忠,自然是开心无比。伺候走了朱棣,他就将一切准备妥当,来到了应天府。
    朱瞻基对吕宋的情况比较了解,也知道光靠一个知府,很难管理好一个十一万平方公里的海岛。
    在吕宋设立布政司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布政使的安排,就是一件麻烦事了。
    按照道理,应该是让许柴佬继续担任布政使的,毕竟吕宋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发展起来,而且谁也没有他在那里的威信高。
    可是,他不仅不是科班出身,至今为止连四书五经都读不通顺。也就是他发达了以后,才跟着秀才学认字,现在勉强能看懂朝廷公文。
    一个偏远地区的知府不算什么,但是一个布政使,那可是后世的省级官员啊!
    这样的时候,当然大部分人都不会同意。
    所以朱瞻基当着许柴佬的面,并没有讨论布政使的人选,只是赞同了他的提议,并且答应了把他的两个小儿子安排进羽林卫学。
    至于许柴佬的女儿,朱瞻基早就过了猎艳的阶段,他现在的女人都都分配不均了,如何还肯招惹大臣的女儿。
    这又不是“礼物”,可以玩了之后扔在一边,想起来就去临幸一次。
    所以,许柴佬高兴之余略微有些失望,不过在走的时候,朱瞻基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因为送了两个儿子来京城就学,朱瞻基将太平坊的一栋空宅子送给了他。
    这房子原本住的是户部一位年迈的侍郎,因告老还乡,被空了下来。
    许柴佬为之大喜,他来京城也不是没有置产之意,只是没有想到,能被“分配”到这样一套房子。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更是身份的象征。
    而且,让他一个知府住侍郎的府邸,这也表示朱瞻基本就有心让他坐上这个布政使的位置。
    这一点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所以等许柴佬离开之后,就纷纷劝说起朱瞻基了。
    他们的理由无非就是许柴佬不学无术,担任二三品大员,实在不符合体制。
    大明的知府基本上是四品,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比如应天府府尹是三品。
    但是布政使可就是最起码三品起步,如果布政司的前面挂上承宣,那可就是从二品了。
    朱瞻基说道:“我能许林三夫妇伯爵之位,能许勋贵在海外拓疆化外之国之利。这许柴佬不费我大明一兵一卒,就将江苏大小的一块地方变成我大明疆域,如何不能破例?”
    这样一说,其他人就登时知道朱瞻基心思已定。
    其他人不敢再劝,但是解缙却不管这么多,开口说道:“殿下,这许柴佬也是我旧识,我并无偏颇之意。若是你封他为伯爵,封他为总督都可,但是唯独布政使不可。此乃朝廷序列之官员,不可儿戏视之。”
    见解缙这样说,蹇义立刻说道:“殿下,臣身为吏部尚书,肩负考核百官之任。这许柴佬若是年年下等,殿下当如何自处?何况他许家在吕宋家大业大,犹如一方大豪。此等人物,还是将其列入勋贵之列更为妥当。”
    朱瞻基一想也是,这许柴佬原本是一方大豪,只是机缘巧合当了知府。但是实际上,他依旧是以大家长的方式在管理吕宋。
    如今朝廷既然将吕宋纳入国境,让他当一个布政使,还不如让他当一个伯爵,这样爵位也能继续往下传,还不影响文官序列的“纯洁”。
    这样把思路一换,朱瞻基也觉得封许柴佬一个爵位,比给他一个官当更合适了。
    于是,朱瞻基纳谏如流,点了点头说道:“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是孤想的简单了。不过,吕宋还是我大明海外疆域,不可事事都随本土,这提刑按察使司的职位,却要由一熟知南洋民情的将领担任,而不能是文官。”
    这一点上,几位大臣也不会直接反对,直接应了下来。
    反正在武将系统里面,熟悉南洋情况的人也不少,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好了,人情还是他们的。
    朱瞻基又坐了下来,问道:“下一位接见的是谁?”
    “殿下,是襄阳知府俞士吉从固原派回的特使,如今固原救灾已经告一段落,静候殿下下一步指示。”
    李亮有些羡慕地看着王彦侃侃而谈,将固原那里的情况跟朱瞻基介绍了一番。
    这也是接见人员之前必须要做的准备,否则的话,朱瞻基什么都不知道,见了人说出不该说的话,闹出了笑话怎么办?
    固原那边的事已经发生了两个月,该运的粮食运过去了,该救的人也已经救了。
    虽然当地损失惨重,但是大多数时候,老百姓只能自认倒霉。
    像现在朝廷能派人送去粮食,送去种子,让当地老百姓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听王彦介绍完毕,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把他们叫进来吧……”
    一直到了快午时时分,朱瞻基接见了最后一个来自川西的巡抚,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
    他现在其实很轻松,因为大部分事务都被分配给了各部,基本上只有大事和人事问题才会到他这里来。
    除了这些,就是军事问题和意外突发事故的处理。就连原本的一些难以追责的刑事案件,现在也很少送到他这里来处理。
    如果连三司会审都解决不了的案件,拿到他面前来让他拿主意,岂不是胡来。
    大臣们对朱瞻基的放权也十分开心,以前的时候,不论大小事务,朱棣都喜欢插手,仿佛不这样就显示不出来他这个皇帝的重要。
    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皇帝只要抓住钱袋子,枪杆子,人事任命这三样,其他的事务基本不需要事事操心。
    何况,明初的这帮大臣们,还是比较尽心尽责的。
    他放权,大臣们也开心。这就相当于每个人手里的权力都加重了。
    不过,明着放权,朱瞻基手里的锦衣卫和咨情司依旧严密地监督着整个官场系统,各部事务在这两个衙门都有备份,每十天也会做成简报的形式汇报到朱瞻基这里。
    一些事他可以放手,但是整个朝廷的大小事务,身为监国太孙,必须要有一个了解。
    而且,一些不符合他处理意见的,也能拿出来彰显一下他的存在,不要让那些大臣就认为他好蒙骗。
    不过整体说起来,他这个监国太孙还是当的比较轻松的。
    以至于,有时候下午还会觉得无聊,想着是不是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这样挺好的。
    “殿下,请留步……”
    朱瞻基回头一看,是国子监祭酒,大学士胡俨。“胡爱卿还有事务?”
    胡俨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奏折说道:“臣日日见殿下,自然不会跟那些外臣来争着见殿下。不过这秋闱的各地主考官已经挑选出来了,还想请殿下先过目,然后到朝堂上廷议。”
    秋闱是中秋节之后,桂花开放的季节开考,所以又叫桂榜。
    过两天就是六月初一了,有些地方远隔千里,这主考官也的确该选拔出来,让他们出发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接过了奏折说道:“孤下午就看,明日给爱卿意见。”
    胡俨又躬身问道:“据闻殿下要在明年春闱的考题里加上夷人时政,地理,可有此事?”
    朱瞻基也不掩饰,直接点了点头说道:“孤正有此意。”
    “这八股文考核乃是太祖……”
    朱瞻基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爱卿就不要提历史,祖制了。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大明连读书人都找不出几个,国子监设立二十年,里面的学生还没有考核就被委派各处任职。
    可是如今呢?今日的读书人十倍于当初,还能用同样的考题吗?何况我大明如今蒸蒸日上,日日有新变化,地域越来越大。
    那些只会读死书,写几篇文章,却不懂农事,不懂外交,不懂天下各地风情的腐儒要来何用?”
    胡俨被他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朱瞻基很担心他有脑血管病,一个不好就脑出血了。
    所以他又转变了语气说道:“天下时政,地理丛书孤已经让人刊印,发行天下。有半年多时间熟悉,到明年二月,那些依旧不看这些书的文人,就是自断前程……”
    胡俨被朱瞻基给了一个台阶,脸色才好了一些。但是他依旧不甘心,说道:“可是这历朝历代,从来没有我华夏子民学习夷人学识之先例啊……”
    朱瞻基反问道:“那君子六艺,现如今又有几个文人能全部精通?”
    胡俨彻底无语了,朱瞻基的这一问可谓是直接揭了老底。
    儒家从古至今其实就一直处于变化中,他们说的好听要固守传统,其实把老传统抛弃的比谁都快。
    要是按照周朝时期的当官标准,现如今的文官们,几乎没有几个合格的。
    周王朝的官学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礼、乐、射、御、书、数,然后才能当官。
    儒家把这一套也装进了自己的教育系统,但是如今呢?能掌握其中一半学术的大臣都不到。
    你自己都把传统丢了,现在还有脸说别人不守传统?
    朱瞻基的话当然要含蓄的多,但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要是敢直接说出来,胡俨恐怕都敢直接撞死在他面前了。
    对这个大臣,朱瞻基没有太多好感,因为他不是干才。但是也没有多少恶感,因为胡俨的操守,人品都还是不错的。
    听到朱瞻基这样说,他只能躬身再拜,叹道:“老臣会将这个消息传遍天下……”
    (今日大封推,稍晚会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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