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林三,宾鸿,董彦皋,唐氏,拜见殿下。”
    被内侍调教了一天的林三他们,哪怕心跳如雷,头重脚轻。也还是按照内侍所教,一进门就跪拜了下去,根本不敢向上看一眼。
    只有唐赛儿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朱瞻基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
    不知道是上面的人气势太盛,还是因为太孙殿下的身份所慑,天不怕地不怕的唐赛儿,这个时候也有些手脚发软。
    这就是殿下?以后的皇上?就是他向山东运粮,救活了无数人?
    在没有父母被逼双亡,丈夫也被打死的经历之前,唐赛儿也不是那个已经豁出去一切的女反贼。
    面对这个大明帝国的皇太孙,她深刻地体会到天与地的差距,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忍不住收了收脚,让布裙盖住了已经破了一个洞的棉鞋。
    朱瞻基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几人,心中也是一阵感叹。就是他们这几个看起来平凡之极的乡下百姓,却在大明最显赫的时候,在大明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血肉。
    而且他们的反叛不仅仅是一场反叛,更是给今后的几百年民间叛乱都开了一个头。
    白莲教的影响,就是从他们开始,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平身……”朱瞻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仔细地打量着他们每个人,特别是自称的唐氏的唐赛儿。
    不过他的目光并无淫邪,哪怕就是林三抬头看到他的眼神,也不会认为朱瞻基对他的老婆有什么企图。
    有的只是好奇,林三暗想,这是殿下没有见过乡下婆娘吧。这次五块银元还没有花完,要是能省一点下来,回了山东,也给婆娘买一块布,做件好衣裳。
    “果然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但是武艺再高,面对不公也只能卑躬屈膝。林三,你读过书,说说这是为什么?”
    林三抬头看了朱瞻基一眼,抱拳说道:“殿下,朝廷势大,我们草头百姓只能顺着。”
    朱瞻基也没有说他对还是错,又问道:“据说你们在家乡结党成社,有数百健儿。那为何尊岳遭受不公,却不揭竿而起?”
    林三吓的连忙又跪下叩首。“殿下明鉴,草民等人都曾与岳父处习武,这才有了联系,并不曾敢结党成社。即便岳父遭遇不公,草民也是想着到京城都转运使司告状,不敢有反意。”
    “起身,坐下说话。”
    林三还想说不敢坐,但是想到老太监教的。他不敢犟嘴,按照老太监的交代,四人坐在了右边一排椅子的最后四个位置。
    朱瞻基这个时候却说道:“坐近一点,我可不愿说个话要用喊的。”
    坐在朱瞻基左手首位的杨章德也说道:“往上坐,殿下仁义,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等他们坐好,朱瞻基这才说道:“你们的事我已经了解了一些,今日前来,也是将有些话跟你们说清楚。”
    几人不敢接话,望着朱瞻基等他继续说。朱瞻基勾了一下手指,他身后的金阔手拿账本向前走了一步,翻开说道:“殿下自永乐十五年正月十六出海,去冬腊月十七回京,这三年并不在大明。但是殿下临走之时,曾经交代,山东河北粮路不停。南洋各地稻米一年三熟,粮食充裕。
    仅仅是吕宋一地,如今每岁余粮就超二十万石,这点运粮的耗费,对我大明不算什么。我这里有自永乐十五年到十七年的运粮记录,每月都有运粮船抵达登州府,莱州府,也就是说,朝廷的粮食从来没有停过。”
    朱瞻基这才说道:“事情还没有查出来,孤现在也不想跟你们说什么惩治贪官污吏。只是让你们知道,孤也被蒙蔽了,这是孤的失职,愧对山东百姓。”
    幸亏朱瞻基还没有登上皇位,否则这种就属于罪己诏了。
    唐赛儿三人还有些不懂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但是林三懂啊!他又跪了下来,额头顶地喊道:“殿下是被奸人蒙蔽,罪不在殿下。”
    朱瞻基头摆了一下,李亮上前扶起了林三,看他额头已经磕肿,赞叹道:“倒是个忠心义胆的书生!殿下明察万里,这次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公道,也还山东百姓一个公道。”
    这一下,其他三人都听懂了,也都起身跪了下来。“殿下明察秋毫,草民拜谢殿下。”
    朱瞻基摆了摆手。“都坐下说话,不要跪来跪去。这跪拜是礼,你们敬我为尊,我自然要为你们主持公道。”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山东等地连年遭灾,这黄河不靖,就难以过上好日子,但是朝廷如今鼓励自由移民,为何你等空有一身武艺,却要留在山东受穷?”
    这一下,四人却有些懵了。林三清醒一些,回答说道:“殿下,草民家乡等地倒是有移民通告,不过却只能移民西北。西北那里家岳去过几次,那里都是沙土,种不出来粮食,与其前往那里,还不如留在山东。只要不发洪水,山东各地还是能吃饱饭的。”
    朱瞻基登时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典型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旨意又被地方官员给故意歪曲了。
    大明的移民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普通百姓里面,长江以南的移民,只能向南,长江以北的移民,只能向北。
    这是因为南方人受不了北方的寒冷。让南方人移民到北方,在没有暖气,连足够保暖衣物都不够的年代,他们恐怕都要冻死。
    而北方现在本来就人少,为了防止所有人都向南跑,导致北方没人,所以北方的人也就只能向北移民。
    但是除了这个限制,其他再无限制。
    并且根据不同区域的气候特征,物产特征,移民到不同的地区,发放的土地大小,粮食多少,都是有区别的。
    比如现在鼓励汉人向北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周边移民,只要肯移民到那里,大明土地都是几百亩的给。
    除了土地,粮食,种子,也都有区别,都是适宜当地种植的作物,决不让人在哪里难以生存。
    但是蒲台县这样故意圈定一个不如山东的地方让百姓移民,百姓自然是不愿意去了。
    这种政策的歪曲,在后世都是屡禁不绝,更别说这个时代了。
    有时候,一个字写错,整个政策的意思都变了,更何况有心违背上层的意思。
    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如今这个时代,人口就是资源,人口就是税赋。当地的人变少了,缴税的时候不是也少了,而官员们都是要接受业绩考核的。
    所以,哪怕让百姓受穷,也不远百姓离开,是大部分基层官员的想法。
    除了像浙江,福建一带,人口密集,山多地少,宗族矛盾比较大,所以移民推行的比较快。
    但是到了江西,两湖,乃至北方中原一带,官员们都是不支持移民政策的。
    现在不是明末,那时候人口是现在的几倍,而大片土地被地主,被官员侵占,普通百姓的土地越来越少。
    现在是明初,朱元璋分产到户,朱棣也是大力打击土地侵占。普通百姓再不济,家里也是有几亩地的,家家都是地主。
    现在变成佃户的,大部分都是因为患病,才被迫卖地的。
    另外,因为如今的大明大力发展工业和商业,做工比种地挣钱更多,所以一些会一点手艺的百姓,也会把地卖了,然后搬到城里住。
    男人只要有稳定的工作,女人再随便做点事,来钱比种地还多。
    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也怪朱瞻基,因为他从南洋大量运回粮食,导致了粮价一直很低,所以百姓种地的积极性也就不高了。
    但是这也是必须面对的困难,总不能看着受灾地区的人饿死,总不能看着因为种地的收入高,官员,举人们一个个就开始侵占土地。
    所以,打压粮价,对目前的大明来说,让百姓的日子不算好过,但是能维持更长时间的稳定。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各项政策都是需要随时调整的。当低粮价影响稳定的时候,提高粮食价格更好的时候,朱瞻基也会毫不犹豫地采取粮食保护收购价。
    现在,面对山东等地出现的问题,朱瞻基有了抑制不住的杀气。
    官员上下勾结侵占应该发给百姓的粮食,这是会引发民乱的大事。
    而官员们阳奉阴违,曲解朝廷的政策,也是会耽误他的众多计划。
    朱瞻基还想着让汉人们一直向西,去占领乌拉尔山,把未来的俄罗斯限制在欧洲。但是按照现在的速度,一百年恐怕都达不到朱瞻基的目的。
    这些计划他当然没有必要跟林三他们说,但是不代表他现在就不能利用林三他们的力量。
    他不知道唐赛儿这个时候有没有得到白莲教的传承,这股力量对许多统治者来说,是祸乱根源,但是朱瞻基来说,却敢放心利用。
    因为白莲教源自于佛教,在几百年的发展历史中,又受到儒教和道教的影响,形成了一股特殊的泛信仰群体。
    这就好比一个面具,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往自己的脸上戴。
    但是,这个教派的核心还是儒释道的那一套,是维护汉人文化传统的教派。
    所以他们虽然在内陆地区能形成祸乱,但是如果用他们来开疆拓土,他们绝对不会把那里变成化外之国。
    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的。
    现在的白莲教是太分散,而且滥竽充数的人踏跺了,要不然,朱瞻基还想把白莲教扶持起来,到全世界去传教,对抗基督和绿教。
    别人他不能确定,但是唐赛儿这个女人还是很有本事的。
    她一个女人,能在父母丈夫都死了,还拉拢几千人跟她一起造反,并且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这种能力,大多数男人都比不上。
    所以,朱瞻基就想让他们一路向北,一路向西去发展。
    用他们开疆拓土,只要能在那里扎下脚跟,他就不怕那里还会被俄罗斯占领。
    朱瞻基跟杨章德说道:“杨章德,你跟他们简单说一下朝廷的移民政策,李亮,去拿一份北疆的地图过来。”
    李亮去拿地图的时间里,杨章德将朝廷去年颁布的新移民法规跟他们简单地说了一下。
    当知道他们能够自由选择去哪里,不管去哪里,朝廷都会支持,他们一个个如梦初醒。要不是朱瞻基在座,他们恐怕会忍不住痛骂他们的父母官。
    当李亮拿来了一张亚洲地图之后,朱瞻基先给林三指了他们住的青州位置,然后将手指指向了贝加尔湖的位置。“这里是苏武牧羊的北海,如果你们愿意去,按照人口来算,一个人分几百亩的土地都没有问题,只怕你们种不了。
    而这里虽然气候寒冷,但是却有无尽的森林,广袤的草原,还有各种动物。不管是粮食,还是肉,都不会缺,而那些皮毛,应天府这里有的达官贵人想要。”
    但是朱瞻基的手指又一直向西移,最后落在了乌拉尔山脉东南部的一处地方。“但是,我想你们前往这个地方,如果你们愿意去这里,我不仅会派士兵们送你们过去,还愿意将那里的一座金矿交给你们开发,你们可以留下三成,只用上缴朝廷三成,另外三成充当军费。”
    林三一听到金矿,精神一振,回头看了看唐赛儿,两个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朱瞻基当然也不是只说好听的,指了指地图说道:“这地图看的近,但是这里已经距离我大明两万里,哪怕我给你们足够的马,你们路上也要走几个月。那里比山东也要冷的多,到了冬天,能下半年的雪。”
    林三没有被朱瞻基的话诱惑,小心地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朱瞻基哈哈笑道:“最近一段时间,孤一直在考虑开发北地。但是那里可不好开发。冷就不说了,离我大明也太远。而且那里虽然没有原住民,但是蒙元人西征的时候,在那里留下的有他们的后代。
    想要开发那里,首先是需要人手,其次是需要能打的人。我见诸位身体强壮,加上你们在家乡也有一帮乡亲,符合我对移民的需要,所以才想起这件事。
    我就跟你们说说朝廷对你们的支持吧。你们去多少人,我就支援你多少匹蒙古马,这是其一。其二,我不仅会给你们每个人都发放兵器,还会支援你们五十支火铳。第三,当你们安顿下来以后,我会派兵士前往那里,帮你们筑城,给你们供应种子,让你们在那里没有后顾之忧。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人越多越好,少于五百人,就不要提了。一个蒙元的小部落可能就一下子把你们给灭了。”
    林三还能沉得住气,但是那个宾鸿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我们能带着家人同去,也给提供马匹?”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但是第一年我不建议你们带着家人去,因为第一年是最难的,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最好全部是青壮。
    你们在那里安顿下来了,派人回来报讯,朝廷会安排一批军户迁移到那里去,这个时候,再把家人全部安排过去,会安全一些。
    而且朝廷已经派人准备前往西北,与那里各国进行联合,要是谈判顺利,以后你们也不会遭遇抢劫。”
    林三问道:“殿下,草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想让我们先去把地方占下来,然后军队才会过去。那军队过去了,我们是不是还归他们管?殿下承诺的金矿,又怎么还算我们的?”
    朱瞻基一挥手,指了指地图说道:“你看看,这天下还有多少需要占领的地方?我大明的人再多,这个时候也嫌少了。派去驻守的人马,只会比你们的青壮数量少,不会比你们多。有朝廷的命令,他们的人数又更少,你还怕保不住金矿?”
    朱瞻基指的位置是后世的俄罗斯第三大城市叶卡捷琳堡的位置,那里是亚欧分界线,也是俄罗斯中部的资源重镇。
    如今那里还是一片森林,除了蒙元人征略欧洲的时候,在那里建设了一个补给点,现在那里根本没有人。
    蒙元四分五裂之后,现在那里是金帐汗国的位置。但是金帐汗国的核心区是在后世的莫斯科,在俄罗斯南部和哈萨克斯坦一带区域。
    大明想要在那里驻军,金帐汗国的态度未明,当然要预防他们进攻。
    但是一个他们自己都不在乎的地方,加上大明要对帖木儿国用兵,如果他们真的要打,大名不介意也趁机教训他们一番。
    唯一的难题就是那里距离大明太远,难以管控,建设也非常困难。如果不靠有心在那里发展的百姓,光靠朝廷,再多的资源也供应不到那里去。
    除了火药和武器,其他任何东西从大明运过去都不划算,都要靠就地取材,所以蛊惑一批人过去当先锋,是很有必要的。
    林山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面对朱瞻基这个太孙,他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热情。
    这可是大明太孙,以后的皇上。不要说只是让他们去建设新的家园,哪怕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义不容辞。
    所以他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殿下有心给林三安排一条飞黄腾达之路,林山要是再废话,那就太不识抬举了。为了大明,为了殿下,林三愿意去那里替我大明守国门。”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你姓林,你妻子姓唐,如果你们在那里建一座城起来,孤就将那里命名为林唐……这个名字不吉利,就将那里称之为唐林城,你林家子孙后代,都为城主!”
    林三有点懵了,他回头看了看妻子,见唐赛儿屈身跪下,他才连忙拜谢道:“草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瞻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替我大明开城戍边,待唐林城建城之日,我也不会吝啬一个世袭伯爵……”
    这又是一个大饼,林三根本没有想到,朱瞻基会这么大方,激动的双眼红润,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唐赛儿一直比较冷静,跪在地上盈盈问道:“殿下,这蒙古马,兵器,草民该向谁索取,何时索取?草民一行又该何时启程,由谁带路?”
    朱瞻基看了看杨章德,他立即会意说道:“今后当有我锦衣卫与诸位联络,当你们准备好之日,也由我锦衣卫为你等带路。”
    朱瞻基又说:“兵器,军马在你们离开山东,抵达北明山铜矿的时候,向那里的镇守太监亦失哈索取,我会交待下去的。此外,锦衣卫将会护送你们返回山东,你们在山东遭遇的不平,孤一定会一查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
    让人将他们送了出去,朱瞻基却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锦衣卫当初被剥夺了审案的权力,如今想从刑部,都察院要回来可就难了。
    刑部那里昨日顾佐勉勉强强通过了廷议,接替吴中担任了刑部尚书,吴中回到了工部继续担任尚书,管建房子。
    顾佐能担任刑部尚书,腾出来的应天府尹的职位却被文官推出来的赵羾担任。
    朱瞻基对赵羾的印象还不错,他曾经担任过礼部尚书,却因为大汉主义思想,瞧不起外国人,在送朝鲜使臣回国离京的时候,无礼相待。
    这让朱棣大怒,认为丢了大明的脸,把他降职,到兵部担任侍郎。
    赵羾擅长的也是兵事,但是因为朱瞻基把黄福塞进了兵部当右尚书,还有一个资格也很老的方宾任左尚书,没有了位置,所以赵羾一直担任侍郎。
    永乐十五年,其母去世,他回乡丁忧,也算去年冬季才回到京城。
    这样一个资格够老。为人方正的人担任应天府尹,朱瞻基还可以接受。
    但是不管是顾佐在刑部,还是赵羾在应天府尹的位置上,暂时都指望不上。
    光靠锦衣卫想把山东的案子查清楚,难度不会小。
    而且朱瞻基不想耽搁,想趁着朱棣还没有离京,就把这件事给办成铁案。
    朱棣要是走了,他想处理哪个大臣,可就不容易了。
    这个案子其实很容易查清楚,那么多的粮食总不会长腿跑了,不管是粮食交接,还是粮食的处理,都有迹可循。
    而且,朱瞻基不打算走寻常路,他要把目标对准一个他早就看不过眼的人,那就是负责粮食调配的中官马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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