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一敬在家里重新翻看起自己致仕的奏疏,因为心有不甘,看的时候难免长吁短叹,也不知道是否后悔当初的冒失莽撞,竟然会为了同僚做出那样的事儿,断送自己的仕途。
    想到当初金榜题名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日,算起来刚好十年。
    十年,自己寒窗苦读换来的竟然只有十年的宦海生涯,实在让人唏嘘。
    今天回家后,欧阳一敬哪儿都没有去,虽然没有在衙门里看到司礼监送来的圣旨,可他知道消息是决计不会有错的。
    毕竟之前,魏广德亲口承认了此事,皇帝要召回高拱。
    而此时吏部尚书杨博的府邸中,今日散衙回家后杨博的表现亦如欧阳一敬般,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淡雅。
    谢绝了今日登门拜访的所有访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冷静的盘算着朝廷的局势。
    辞官回乡,说起来容易,可越是享受过权利美味的人来说,往往事到临头就越是放不下。
    杨博自嘉靖八年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以来,历任盩厔、长安两地知县,后选入京师就一直在兵部供职,相继担任武库清吏司主事、职方清吏司郎中,曾随兵部尚书翟銮巡视九边,受其赏识。
    翟銮去职后,又为张瓒、毛伯温两位兵部尚书所器重。
    嘉靖二十五年,任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时,兴屯田、修水渠、筑屯堡,使百姓安居乐业,境内肃然。
    后任兵部左侍郎,先后经略宣府、大同和蓟州、保定军务,两次击退蒙古首领把都儿、打来孙的进攻,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保。
    在他改迁吏部尚书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皇帝有意安排他入阁,因为此时的杨博除了没有翰林院的出身,已经符合入阁的一切必要条件。
    虽然大明朝堂上一直有“费翰林不入内阁”的传统,但这毕竟只是潜规则,前朝非翰林入阁的官员比比皆是,所以翰林的身份并非必须。
    而且,嘉靖皇帝当初也是找到了曲线救国的办法,那就是任命他看好的官员以礼部侍郎的身份掌翰林院事,用这种办法获得所谓“翰林出身”。
    这次隆庆皇帝打算召回高拱,在杨博看来就是他最后一次入阁的希望。
    要知道,现在内阁已经有五人,而且都没有要辞官回乡的意思。
    这个时候召回高拱,内阁成员就达到六人,这在内阁阁议时很容易出现三对三的局面,其实并不方便协商达成意见。
    他一直希望的就是皇帝能够在召回高拱时让他也入阁,这样内阁成员就有七人。
    只是可惜,今天他收到消息,隆庆皇帝已经给内阁下了手诏,让他们拟旨召高拱原职回朝办事。
    没有内阁阁臣的保护伞,他自认为很难和高拱抗衡。
    毕竟当初在高拱和徐阶双双请辞的关键时候,他拉着六部重臣为徐阶站台,呼吁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阶,表示耄耆老臣的心你伤不起,而认为高拱、齐康这一次对徐阶的诋毁太过分。
    可以说,杨博知道,高拱回朝要收拾的人中必然有他的名字,至于其他还有什么人,欧阳一敬是肯定跑不掉的。
    当初科道联合弹劾高拱,就是欧阳一敬带的头,枪打出头鸟,想来肯定要被针对。
    不过想到欧阳一敬被收拾,那他背后的魏广德会不会出面相保,进而引发裕袛旧人彻底的分崩离析,倒是值得关注一二。
    如果,高拱真的和魏广德斗起来,那陈以勤、殷士谵会站队那边?
    本来已经铺好的宣纸,此时杨博忽然就没了写致仕奏疏的兴致。
    为官多年,他当然知道整人要怎么做,肯定是柿子先从软的捏。
    高拱回朝第一个要对付的,无疑就是欧阳一敬这个小小的兵科都给事中,至于他背后的魏广德、朱衡两人虽然看似不好对付,可也比针对自己好些。
    自己能够联络的重臣,可还有张居正、霍翼等,而且在朝中的影响力也远不是欧阳一敬可比的。
    他并不知道欧阳一敬和魏广德已经讨论过以退为进的法子,打算先退出官场避祸。
    不过杨博有了这个念头,这致仕奏疏自然就不是那么迫切了。
    要是这时候交上去,难免不会给人一个自己怕了高拱的印象,对自己名声有损。
    今晚的京城,那道还未发出的圣旨无疑成了官场上官员口中的谈资,大家都在自省两年前自己的动作是否把高拱得罪狠了,自己是不是该小心应付。
    不过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纸醉金迷的生活并未改变,彻夜难眠的只是极少数人。
    第二天一早,欧阳一敬就带着自己致仕奏疏到了衙门,看今日无事就直接把自己的奏疏送到吏科登记备案,然后直接送入内阁,等待送交司礼监呈皇帝御览。
    六科是明代官微权重的典型代表,虽然品级只有七品,却负不仅能够稽查六部百官之失,另外诸如充当各级考试参与官,廷议、廷推这些只有各部堂上官才能参加的活动也可见六科的影子。
    而不管是官员还是衙门官署的奏疏,不管是通过通政司传递还是送进宫里,皇帝能看到的奏疏六科全部有存档。
    因为通政司接收奏疏进行抄录后,除本衙门留档外,会抄送正副本送入宫廷,正本交司礼监分类送往内阁处置,副本交六科登记备案。
    而京官直接递给宫里的奏疏,也会先过六科登记备案,才送往内廷,而宫里发出的旨意、文书也要在六科登记备案,所以六科还有封驳奏章与注销案卷的权利。
    所以对于欧阳一敬来说,他是不需要跑到通政司递交奏疏,直接走六科的渠道就行。
    辞呈递上去后,他也没在六科里继续呆着,直接就出了宫城回到家中,等待皇帝的批复。
    不过在他离开后,欧阳一敬请求致仕回乡的消息还是在六科里迅速传开。
    倒不是有人盯上他离开后空出来的都给事中的官职,而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
    六科啊,当初可是倒高拱的急先锋。
    连有内阁阁臣背书的欧阳一敬都选择离开,可见高拱对朝臣的压力有多大。
    到下午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开,在京各大衙门里都知道了此事。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只是有这个担心,在有人递交辞呈后,这样的危机感仿佛一下子降临般,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吏部,尚书值房里,杨博已经从手下人口中知道了消息,欧阳一敬因病辞官,看上去没什么,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事儿,再联想到两年前,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人退出去后,杨博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早就知道京城这些官老爷们精明,今儿一看果然如此。
    不仅是他想到以退为进的方式摆脱危机,别人也想到了,而且更加果断。
    本来还寄希望高拱回朝后,内阁里面先斗起来,自己看戏,等魏广德等人招架不住的时候再出手打击高拱,没想到那边这么快就用这种方式服软。
    别人不知道,只当欧阳一敬和魏广德只是老乡的关系,可杨博是什么人,他可是知道魏广德和欧阳一敬之间过往甚密的,绝不是普通老乡那么简单。
    经此一遭,杨博更加确信,该是自己离朝的时间了。
    就在京城因为圣旨召回高拱引发一场官场动荡的时候,应天巡抚衙门后堂,海瑞也正在翻看徐阁老给他的回信,不过此刻他脸上尽是愤怒之色。
    自己给徐阶的书信,言辞既是恳切,只希望徐阁老能够知晓其中厉害关系,主动放弃一些利益,但是没想到徐阁老的回信居然是一口拒绝。
    不仅拒绝归还一部分投献田地,甚至还说希望他能够行方便,把此事压住。
    信中回忆了嘉靖末年二人之间的交集,无疑是在提醒自己,当初他可是对他有恩的。
    新帝登基后,他也是第一时间被从天牢中无罪释放,并且官复原职,之后步步高升,可都有他徐阶的帮助在其中。
    这是什么?
    不就是挟恩图报吗?
    海瑞是真的非常生气,他是没有想到徐阁老居然如此不通情达理,反而要他帮助压下案情,这是什么行为?
    不就是恃强凌弱吗?
    投献之地,本就算巧取豪夺的把戏,而在徐阶书信中,竟然堂而皇之称其为自家产业,真是不要廉耻到了极点。
    至此,海瑞彻底熄了和徐阶合作平息此事的打算,而是决定公事公办,按照诉讼程序终结此事。
    是的,有那么多的状纸,官府不可能置之不理,叫来擅长公文的师爷,吩咐道:“你一份给下属各府的公文,命他们即刻收拢华亭徐家案子的证据,凡是涉及土地投献的状子,全部移交巡抚衙门。”
    “老爷,你这是”
    听到海瑞要与徐家有关的状子,师爷本能的觉得不妥。
    徐阶虽然辞官回乡养老,可不管是在京师还是江南,门生故旧颇多,而且徐阁老的得意弟子张居正还位居内阁,这样的关系,真要是东翁和徐家闹起来,事儿可就大发了。
    不过他刚起头,就被海瑞挥手打断,“此事我已有主张,你莫要多话,按我说的做即可。”
    “可是.”
    “没有可是,照做。”
    依旧是被粗暴的打断,海瑞可不打算听师爷的。
    他招募宾客可不是要替自己拿主意,而只是让他们帮自己处理政务。
    决定,还是要自己做出,他们只负责出力即可。
    巡抚衙门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被人写出密信送往华亭县,徐阶并非无脑之人,过往也听说过海瑞为人,所以也担心自己的书信不能解决此次事件,所以一直命人密切关注巡抚衙门的动向。
    到目前为止,海瑞还是打算在自己治下处理此事,就把这桩涉及面极广,数额巨大的田地投献案办成土地纠纷,他觉得这也算对得起当初徐阶在朝堂上对他的救护之情了。
    至于要不要把此事捅到京城去,他自然从没有想过。
    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已经掌握着徐阶无法抗衡的力量,他不认为自己的权利居然会无法应对一个下野的阁老。
    除了北京城的命令,即便是南京六部对他都没有钳制能力。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巡抚衙门,已经汇聚了许多双眼睛,都在密切关注这此事的发展。
    虽然海瑞在之前把此事处理的很好,可巡抚衙门里人多嘴杂,地方府县送来许多关于徐家状纸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稍加打听,外面就知道此时的情形,知道徐阁老家那些投献田地惹出大事儿了。
    而这样的投献在江南司空见惯,各家大族几乎全部牵涉其中,自然要关注此事的进一步发展。
    而同时,殷士谵派出的人手也已经知道此事,甚至抄录了一部分状子送往京城。
    担心暴露他们的心思,此事后续魏广德并未插手,更没有和南京魏国公府取得联系,安排他们打探消息。
    殷士谵在家中终于等来了江南的消息,知道海瑞因为江南百姓不满,想要索回土地与徐家闹出纠纷,翻看了几分状子,心里就有了底。
    现在,就是考验海瑞的时候了,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第二天,在内阁处理了一些公文后,他就到了距离的他最近的值房,魏广德这里窜门。
    “善贷,你看看这个。”
    魏广德还在翻看奏疏,不过殷士谵过来,他自然不好继续办公,只能殷勤接待。
    两人坐下后,殷士谵就把江南的来信递给他看。
    “这么多?”
    看到殷士谵递过来的书信,魏广德先是惊讶一句,随即才低头仔细看起来。
    “呵呵.你算的时间可真准。
    就现在的情况看起来,高拱回朝的时候,应天府那边此事应该就闹大了,到时候看高肃卿和张叔大怎么处理此事。”
    殷士谵压低声音,乐呵呵说道。
    魏广德看信的速度极快,很快就翻开第二张信纸,之后是第三张,第四张
    “没想到,还有人投献手中土地,再从徐家借钱做生意,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啧啧.”
    下面大多是抄录的状子,魏广德也算第一次了解到投献是怎么操作,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选择。
    对于这类案子来说,是否投献土地其实很容易判断,那就是事主手里是否有“永佃文书”。
    说到底,老百姓也不傻,土地过户给大户,以后人家不给你种了怎么办?
    所以,“永佃文书”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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